镇魂铃在耳畔发出细碎的嗡鸣,震得白逸寻额心突突直跳。他抬脚踹向雕花木门,巨响在廊下炸开。
屋内药香混着暖风扑面而来,萧沐卿正倚在紫檀木榻上服药,素袍的青色在晨光中素净得近乎苍白,像是被抽去血色的茧,裹着他单薄的身躯,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阿寻..." 对方抬眸时眼尾泛红,嗓音却温润如浸了雪水的玉,目光掠过白逸寻踩在青砖上的赤足,他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地上凉气重,仔细着了寒。"
白逸寻只盯着他眼角那颗朱砂痣,红得刺目,像是烙在心头的旧疤。
昨夜镇魂铃刺穿兽耳的刺痛突然翻涌,他指尖骤然收紧,刚要催动兽耳上的镇魂铃给对方教训,却见萧沐卿忽然抬眸,眸光在晨光中碎成粼粼波光:“你们都下去吧,只留下我和阿寻。”
众侍从依言退下,厚重的雕花木门轰然阖上,门扉闭合的刹那,幽蓝色的结界凭空浮现。
待结界彻底布成,萧沐卿轻轻笑着,嗓音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
“好了,如今外面什么都听不见了,镇魂铃母铃在你那儿,该出昨晚上那口气了。”
白逸寻一时怔愣,对方这般主动 “递刀” 的姿态,倒让他不知如何接招。
可昨夜受的憋屈实在狠,他牙关紧咬,还是将妖力灌入左耳镇魂铃中。
镇魂铃霎时发出刺耳的嗡鸣,音波震荡间,萧沐卿身躯剧烈痉挛,混着药汁的血水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
他剧烈咳嗽着蜷缩成团,待音波渐散才缓缓直起身子。
没有一点儿恼恨的意思,他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气息微弱却语气纵容:
"可惜我这副残躯... 经不起几次折腾,原想让你痛痛快快出完这口气的。"
白逸寻望着他苍白却带笑的面孔,胸腔莫名发闷。
原以为会有报复的快意,此刻喉间却漫上酸涩,像吞了枚未熟的果子,连指尖都泛着无措的凉。
“崽崽,你过来,我好好同你说说以后的计划可好?”
心中骤然悸动,白逸寻的脚步不自觉地前移半步,却又在触及对方含笑的目光时骤然顿住。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在为伤害萧沐卿感到心软愧疚,所以才会下意识的听他的话。
为何会心软?是因对方此刻病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模样,还是因为对方明明将他囚禁虐待,却偏要摆出这副认罚的姿态?
说到底,一切都不过是对方的手段而已。
萧沐卿让他深陷于恐惧,又让他沉溺于温柔,想让他在爱恨交织中失去判断,让他在温柔与暴虐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永远困缚在对方身边。
青色妖力如活物攀上白逸寻的兽耳,将铃舌绞得发出呜咽,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
“萧沐卿,收起你这些惺惺作态的戏码。今日你若不解开我身上所有禁制,我便让这镇魂铃震碎你我神魂,大不了同归于尽!"
对方低笑出声,染血的指尖摸出一方绣着黑色鸢尾花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的血渍:
"崽崽若是打定了主意要死,我自然要黄泉相随的。毕竟如今这世间,我只剩你了,可你......"
他抬眸时眼底翻涌着墨色暗潮,"肩负着妖族存亡的妖帝,重生一世好要让万千生灵为你陪葬么?"
白逸寻本以为有了掌控对方生死的镇魂铃,总会能对眼前这人产生一些制衡的。
可他终究忘了,这人最擅长用蜜语作毒药,用温言当利刃,每一字都精准无误地剖开他的软肋。
兽耳无力地耷拉下来,白逸寻只觉眼尾泛起一阵阵灼痛的热意,视野里的雕花床棂像是蒙了层水雾,在晨光中氤氲成一片模糊的金斑。
对方却从榻上支起身子,拖着病弱之躯一步步挪到他跟前
一只手在他眼前虚虚举起,苍白的指尖朝他的眼角探去: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给你镇魂铃原是让你安心,怎么倒把你惹哭了。"
白逸寻猛地偏过头,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铁锈的腥甜。
拼命压下喉咙里翻涌着酸涩的热意,他硬声道:"我没哭。"
"好好好,没哭。" 那人放下手,侧头与他齐平:"阿寻你且放宽心,镇魂铃既在你手中,总归是你握着主动权。只要你活着,我便绝不肯先死 ——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制衡么?"
制衡?那东西表面上赋予了他掌控萧沐卿生死的权利,但实际上萧沐卿通过 “主动递刀” 的姿态,要将这种权力转化为情感枷锁。
此刻他攥着对方的命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丝线勒得更深。
他下不了决心催动镇魂铃取萧沐卿性命,究竟是出于对妖族使命的坚守,还是对眼前这人尚存的一丝不忍?
这个念头如荆棘般绞着他的心脏。手握生杀大权却如此被动,这样的自己真的能肩负起复兴妖族的重担吗?
胸腔里翻涌的愤怒与委屈渐渐沉淀成刺骨的冰碴,他猛地扯开雕花木门,晨光如碎金般劈面涌来,却驱不散周身彻骨的寒意。
他赤足踩过回廊,玉石地板蒙着层薄霜似的晨露,凉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从足底密密麻麻扎进血脉。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间,上了床,放下床帘,他化为兽形蜷缩在床角的阴影中。
足间的冰凉从未如此清晰,像有一柄冰锥悬在心头,随着呼吸微微晃动。
渐渐的,他浑身又转为滚烫如被火炙,可心底某处却凝固成坚冰,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不知何时昏睡过去,梦中是城门上悬挂的妖族尸体在风中摇晃,验妖台上被扒光衣物的同族浑身血污,人族修士的冷笑混着青铜兵器的寒光。
他在梦中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兽耳上的镇魂铃撞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为那些屈死的同族悲鸣。
他还不能沉沦于个人的爱恨纠葛。
即便是怀疑自己不肯杀萧沐卿是因为那一丝剪不断的情愫,他也不能放任自己软弱下去。
那日他虽侥幸逃脱当众剥衣验身的羞辱,可他的臣民却从未幸免。
给子民的屈辱分明比他自己承受凌迟还要剜心蚀骨,既然连那样的惨状都挺过来了,如今这点情感的挣扎又算得了什么?
萧沐卿明明将生死大权交到他手中,甚至不惜以命相护,不管怎么样,萧沐卿是要他活的。
即便此刻如困兽般被困在雕花牢笼里,他也要抓住每一寸喘息的机会,因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恍惚间,龙涎香混着苦涩的药味漫过识海。
有人将他滚烫的躯体纳入怀中,颤抖的手掌抚过他汗湿的毛发,指腹下跳动的脉搏像寒夜里的烛火。
这抹温凉如月光浸雪,缓缓抚平如同翻涌在岩浆里的神魂。
他奋力抓住那抹温凉,循着那缕药香与龙涎香的气息,在混沌中找到了锚点。
当意识逐渐回笼,他缓缓睁开眼,撞入萧沐卿泛红的眼底 —— 那里翻涌着近乎偏执的狂喜。
白逸寻却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更深的束缚,他扭头避开对方灼热的目光,虚弱感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
他清楚,若想在这困局中保持清醒,必须先让身体恢复气力。于是他沙哑地开口:"我饿了,有吃的吗?"
对方闻言骤然僵住,随即轻轻放下它快步朝外走去,连衣摆被门槛勾住撕裂出一道口子都未曾察觉。
如今的萧沐卿殷勤得近乎笨拙,在他踉跄离去的背影里,可尽然以窥见一丝近乎天真的慌乱。
那份慌乱太过真实,可以对方的手段和资源,区区发热本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
比起之前自己被镇魂铃刺穿兽耳时的惨状,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难道... 是自己昨夜差点儿哭出来的脆弱模样,以及回来后又突然发高热,让他误以为自己意志濒临崩溃,所以才会乱了分寸?
两世纠葛,这竟是白逸寻第一次见对方方寸大乱。
他望着萧沐卿的背影,绣着雪色鸢尾的衣摆被门槛勾出一道刺目裂口,恍若撕开了某种精心维系的伪装。
他既想将自己彻底攥在掌心,却又恐惧自己沦为失去魂灵额行尸走肉?
若只是沉溺于掌控鲜活魂灵的快感,应该不会慌张至此。
白逸寻垂眸盯着衾被上金线绣的云纹,忽然意识到这场博弈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掌控。
当萧沐卿的喜怒哀乐因他而起伏,或许他早已在无形之中握住了某种制衡的砝码。
不多时,温热的饭菜蒸腾着雾气被端来。
青玉勺舀起免密的粟米鳕鱼粥递到嘴边,白逸寻压下喉间本能的抗拒,就着那只苍白修长缓缓吞咽。
他余光悄然瞥向对方,只见萧沐卿眼尾的朱砂痣在在逆光中妖异跳动,眼底的温柔则沉淀得更为幽深,再不见方才的慌乱无措。
这般突兀的从容反而让他更加确信,先前的慌乱是萧沐卿未曾设防的真实反应。
待最后一口粥滑入喉间,他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道:"萧沐卿,我不喜欢那双软底锦鞋。"
"哦?" 萧沐卿唇间泛起让人看不出破绽的温软笑意,但在其抬眼时,还是让白逸寻捕捉到眼底转瞬即逝的涟漪 :"可是鞋子不合脚?"
"太软了,踩在地上总像踏云,总觉得不踏实。"
"好。" 龙涎香如雾霭般缠绕在两人之间,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抚上白逸寻的兽耳,指腹在绒毛间辗转游移时,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千层底的鹿皮短靴,明日日出前便会送到。"
白逸寻忽然仰头,将兽耳更深地蹭向那只微凉的掌心。
刹那间,陷入绒毛的指腹泛起极细微的震颤,仿佛春冰在暖阳下悄然开裂。
同时,他清晰捕捉到那双墨色瞳孔里翻涌的暗潮 —— 压抑的欣喜如困兽在眼底冲撞,却被主人用铁链死死勒住。
"萧沐卿。" 白逸寻垂眸去看对方绣着鸢尾暗纹的袖口,声线尽力放软,"我以后不跑了,你真的会倾尽全力助我夺回妖核吗?"
对方抚弄兽耳的指尖骤然凝滞,须臾后又突然加重力道,几乎要将淬了冰的指尖生生碾入他骨血:"我说过,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会给你。"
尖锐的疼在耳畔炸开,像极了被镇魂铃穿透兽耳那夜的剧痛,屈辱感再次翻涌而上,白逸寻狠狠咬住下唇。
他不懂为何自己已表现出顺从,对方仍要用这般手段震慑。
可下一刻,萧沐卿却骤然松了力,苍白的手掌从他耳畔滑落,转而用拇指抚平他紧咬的唇瓣。
"这几日你实在辛苦,先好好休息。" 龙涎香混着药香在两人间流转,萧沐卿指腹摩挲着他唇上齿痕,嗓音沙哑却含着奇异的温柔,"等你养足精神,我自会让你看到我为你的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