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老钱给的地址来到了一个距离市区稍远的地方,在地铁线的倒数第二站。
刘衡的住处在一个老小区,上世纪盖的五六层高的楼房,窗外伸出许多晾衣杆,悬挂着花花绿绿的床单和衣服,像无数迎风招展的旗帜。
这一带位置虽偏,却依然热闹。小区门口开着各式餐馆超市,从地铁站出来我还路过一个大型农贸市场,血腥味混合着腌菜的臭味飘了整条街,路边的下水道口被油水浇出一层晶莹的包浆。
我穿着最平常的白色T恤、黑色裤子,还带了一顶牛仔的鸭舌帽,街上有很多和我打扮相似的人。
进小区需要钥匙,我只好等在门口,跟在几个卖菜的大妈身后进去,对着楼房上的号码找了一阵,才锁定一栋有五个单元的住宅楼。
刘衡住在中间单元的一楼,那个唯一不带栅栏的窗户就是他家阳台。尽管周围邻居都换上了更保暖也更牢固的塑钢窗,但刘衡家依然是简陋的老式窗户。
我远远看了一眼,窗户开着,里面站着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但我不确定那是否就是我要找的货车司机刘衡。
老钱的话言犹在耳,他说此人绝非善类,叫我小心行事。不过我今日前来并非为了问个清楚,我有预感,就算当面问他,他仍旧会搬出那套说辞。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个人是否还在,他到底长什么样。长久以来他在我心中只是一个假想敌,而马上,他就会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形象。
我拨通了刘衡的固定电话号码,并朝他家走去。相邻的楼道散发出浓浓的土腥味,楼门前的空地上堆了半人高的土堆,里面混着一些植物干枯的根茎。
走过这个土堆,就是刘衡家的楼道。我放慢脚步,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世界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巴,所有声音近乎消失,只剩一阵固话铃声悠悠地飘过来。
“叮铃铃……叮铃铃……”
我走到刘衡家的窗户外面,从阳台上飘出一阵放久了的豆瓣酱的味道。那个人就站在离我只有几寸的地方,光着膀子,一条粗金项链挂在晒红的脖子上。
电话铃声从他身后传来,来自房间深处,一种陈旧得几乎要消失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接,刘衡不为所动,就让灼人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空气中。
从帽檐下,我看到他夹着烟的手放了下来,烟雾替他探寻一般从纱窗蔓延出来,盖住了原本的咸味。我屏住呼吸。
电话还在响,和手机里的回铃音叠在一起,在房间内外遥相呼应。我的头侧过几寸,稍稍抬起来。
我看到了一张充满怀疑的脸、一双饿狼般凶狠的眼睛,还有……
我的心脏好像被人用刀狠狠捅了一下。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加快了,走过这栋楼后我按掉电话。回头看时,阳台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我拔腿就跑,几秒种后听到远远传来楼道门关闭的声响。
我飞快地绕过几栋楼,撞开几辆自行车,等不及开门,直接从车道上的栏杆下钻了出去。
我不确定刘衡有没有追我,街上人太多了。星期日大家都出门购物,我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踩在市场油腻腻的地砖上,打着滑跑进最近的地铁口。
车站人少,我把背包扔进安检的机器,只露出一点带子时就一把扯它出来,逃命一样进了站。去往市中心的地铁正在关门,我从缝里钻进去,车门擦着我的头发关上。
车里开了很大的空调,我整个人像被水洗过,冷汗不停地冒。刘衡的眼睛仿佛被人贴在了车窗上、扶手上、车门上,所有地方都被他凶残的目光盯住了。
我抖得厉害,蹲在车厢角落从包里掏手机。手不听我使唤,翻了半天才找到,拿出来时它却从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车厢里有人看我,我捡起手机,别过头,给杜灵犀打电话。我问她叶丹青在哪,我要马上见她。
她听我的口气很急,也没敢多问,说她问一问告诉我。两分钟后,我收到了一个定位,她说叶丹青会在车里等我。
半小时后,我走出地铁站,迎接我的是市中心的汹涌人潮。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像在阴间逛了一圈,回到人间后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一个居民区的街边,我看到了那辆淡蓝色的吉普。我跑过去开车门,门上着锁,我心急如焚,只是一个劲地拉。
叶丹青坐在驾驶座上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车门“啪”地一声响,我如同得到了赦免,拉开门坐到副驾的位置上。
“你……你没事吧?”叶丹青担忧地问我。
我还在发抖,肌肉完全不受控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等我一下。”见我这样,叶丹青忽然打开车门要走。
我心里一惊,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叫道:“叶老师!”
她被我吓了一跳,我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不礼貌,立刻放开了她。
“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她轻轻拍了拍我,随后下车走进街边的便利店。
我独自坐在车上,阳光从前玻璃灌注进来,落在我脏兮兮的手上,上面是铁锈和汗液的混合。
我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来来回回擦了三四遍,身上掉满卷曲的纸屑。我用手指把它们一一捏起,包在废纸中,团一团扔进背包。
叶丹青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她把茶递给我,又从口袋拿出一块糖放在我的掌心。
淡淡的茶香像一针镇定剂,缓解了我的紧张。我喝了一口,它就是便利店常卖的最普通的红茶包,此刻却犹如甘霖。
“好点了吗?”叶丹青问。
我点点头,脑筋逐步恢复。
“绑架你的人和绑架小杜的人是同一个。”我说。
“这个你告诉过我了。”
“他叫刘衡,是一个货车司机。”我对她讲了货运公司的名字。
叶丹青的眉毛条件反射似的皱了起来,眉心挤出川字浅纹。
“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有点……私仇。”我这样说,“他以前犯过一些事。”
“私仇……”她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左耳下面有一条伤疤。”说这句话的时候,刘衡那张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打了个冷颤,茶水这么一晃,泼出一片在腿上,烫得我抽了几口气。
叶丹青俯过身来,打开我前面的储物箱拿出一包纸,抽了几张盖在我的腿上。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淡,混合在茶香中。
“你看到他了?”等我擦掉身上的茶水,叶丹青问我。
我叹了口气,看着她说:“我今天去找他了。”
叶丹青的脸上划过一阵错愕:“你去……找他?”
我点点头,以为她要问我怎么知道他住在哪,没想到她却严肃地对我说:“这太危险了!方柠!”
我想那时我一定有点呆,过了一会才说:“你不想知道他住在哪吗?”
“那个一会再说。”叶丹青有些生气,“你知不知道这样你会有危险?这太冒险了!”
“今天看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绑架犯。我只是……只是去找另一个人,我以为是个普通的司机。”
叶丹青恼火地捋了捋头发,说:“方柠,不许再去找他!”
我的指甲在茶杯上轻轻地划,划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细小的响声。
“方柠!”
她突然靠近了,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扭过去强行面对她,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不许再去找他!听到没有?”
“好。”我听到自己小声回答。
叶丹青松了一口气,她放开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他住在哪?”她终于问到这个问题。
我告诉了她。之后车里就沉默下去,我们各怀心事坐在一起。太阳开始移位,她放下遮阳板。
“灵犀的爸妈明天就回来了。”她说,“你……不方便住在她家了。”
我哦了一声。
“你搬到别的地方住吧,我可以出钱。”她说。
“不用了,我有个朋友在上海,我住她那就行。”
“你朋友那里安全吗?”
我转过头看她,她的眉头微微吊起,眉梢画得极淡,若有若无。见我不答,她对我使个眼色,算再次提问。
“安全吧,那个人应该不记得我的样子,我今天带了帽子。而且……他应该不知道我是谁。”
叶丹青点点头,启动了车子。她先送我回杜灵犀家收拾行李,再送我到丁辰家。
要告别这个住了两周的房间,我还有点舍不得,毕竟人生有几次一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孔雀呢?
事出紧急,我联系了丁辰。她和朋友正在外逍遥,听说我来开心地大叫,告诉了我房子的地址和开门密码。
杜灵犀知道我要走了依依不舍,一直跟着车送我到社区门口,说衣服做好了会寄给我,她一时半会还是没法出门。
叶丹青载着我离开了这片安静得没有人气儿的街区,一头扎入市井生活,在停满了车的老小区院子里七拐八拐,总算找了个空位停在丁辰家楼下。
不顾我的推辞,她坚持把我送到门口。今天她穿着一身休闲装,走路声音很轻,我们的脚步声重重叠叠,夹着行李箱滚轮的碰撞,在三楼停下来。
“注意安全。”她对我说。
我说好,你也是。
她又让我拿出手机,记下她的电话号码,有事情随时给她打电话。
“还有,别去找那个人。”她补充。
我笑了,问她我是不听劝的人吗?她也笑了,说谁知道呢。说完,她走下楼去,等她下到两层之间的平台上,我叫住她。
“叶老师,谢谢。”
她对我说不客气,然后迈着轻灵的步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打开丁辰家的门,这是三户合租房,但每个房间都有独卫和厨房。我找到她的房间,放下箱子后火速跑到窗边,看到那辆吉普车已经驶出了小区大门。
我打开窗户,点了一支烟。
虽没有晚高峰,但路窄人多照旧拥堵,它花了几分钟才汇入门口的车流。八分钟后,它出现在对面的马路上等红灯,那个红灯过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它的身影了。
我点开通讯录,复制了叶丹青的号码到微信里搜索,上面弹出一个联系人,昵称叫“孤舟一叶”,头像是全白的图片,没有朋友圈入口。
我退出界面,返回通讯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删掉了叶丹青的联系方式。
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