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时安呼吸一滞,一时间慌了神。啪得一声合上了账册,爬上小窗透透气。
窗边是无穷无尽的山,河流从中穿出,疾奔向庆国边界。
冷风灌进来,让她纷乱的思绪凝滞下来。
彦时安长吸一口气,清凉水汽仿佛被进了胸膛,心也不那么慌乱了。
无论如何得先把契约拓印完。
她又重新坐回位中,静下心来细细看了文喻迟到底做了什么。
两月前,庆国西南境惊现荧惑守心之相。
礼部侍郎文喻迟奉命赶赴滇州府准备祭天之仪,不日陛下将亲祭昊天上帝,借此机会南巡。
文喻迟则需要准备三块必显凶卦的龟甲。
祭天时会占卜,祭天仪式是否顺应天意。祭天后,则占卜祭祀效果,能否消灾解难。
他要的急,给了客栈老板千两纹银。
册录骑缝踏着文喻迟的私章。
文喻迟为什么要凶卦?荧惑守心本就是不祥之兆,今上定然极其重视,凶卦岂不是雪上加霜。
他想让这天相应在谁身上呢?
彦时安很难不联想到他们半月前托梁则川散布的流言。
天象是两月之前显现,未过多久又传出薛老将军聚兵南境。也难怪他们会那么快从鹤拓撤兵。
难道文喻迟和梁则川是一路人吗?
她又翻了几份有关庆国的文书,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关联上的信息。
滇州茶马司使监守自盗,与滇州府尹合谋产销私茶,以茶换马。
不料被滇州御史抓到把柄,亲自前往庆都告发。
茶马司使派出去的死侍办事不力,求到常平驿站,给了千两黄金,还承诺未来一年所售私茶利润四成归驿站所有。
文书出现在这,说明这单生意做成了。滇州御史死在检举的路上,证据被销毁了。
彦时安将脸埋在一堆文书中。
屠杀者成了胜利者,墨香灌满鼻腔,竟隐隐散出了血腥味。
她自以为遇见了薛程,又拿捏了薛老将军,老天待她不薄。短短一年能做到如此已经很不错了。
现在才突然发觉自己知道的太少,视野受限了。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哪怕站在鹤拓最高的山上,也望不到庆都,看不穿庆国。何谈让那些曾经诬陷彦家的人付出同等的代价。
所有现下应该怎么做,彦时安心里没有底。
文喻迟在滇州府,难道她能去找他,当面问问为什么是他接替了爹爹的职位吗。
她能拿着这份文书站到皇帝面前揭发滇州茶马司使的恶行吗,她自己都是个逃犯。
彦时安泄了气,眉目紧锁靠在椅背上。
推门的吱呀声打破了平静。
兰识走近看着面目阴沉的彦时安,“怎么了?”而后接过她拓印到一半的文书。
起初大家都这样,为不公之事愤愤不平。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们算不算助纣为虐?”
兰识不语,就着她手里的活干下去。做这一行,就要学会作壁上观,不听不看不想。
杀手依命行事,不知刀下亡魂究竟何人。管事只管整理账册,汇总上报,不管文书所写为何。
“算是吧。”袖手旁观的人本就算不上清白。但是他们都是自顾不暇之人,又如何顾及他人呢。
彦时安觉得不管不好,又不能以商队的身份去管。只得先应和道,“也是,龌龊事那么多,一桩桩管也管不过来。”
她心里却不这么想,碰见了,就能做一件是一件,权当给自己积德。
但这事不能告诉兰识,若是事情败露,反而连累她。
李至简倒是可以连累。
彦时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李至简,他也不多问,只思索片刻,“你想怎么做?”
彦时安想了想,账册虽是证据,但她不能用,否则就是出卖了商队,她也会完蛋。这条路只能封死。
但是御史打破了平衡,他们一时半会调节不过来,或许可以成为入手点。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眉目,就是觉得他们本就是为了钱,如今收益突然少了四成,利益分配很可能出现问题。”
“或许我们可以捏造个身份,买下一部分茶叶,私茶价低质劣,总有差别,然后层层举报。”
“又或者在皇帝祈福之时,放一把火烧了茶园。茶叶没办法及时挪走,就算全部铲了,也会留有痕迹不是吗?”
“走私,货物也得在路上运走,总会有被发现的时候吧?”
“还有马呢,用茶换回来的马他们会放在哪?”
然而事情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贸然行动不过是送死,还是要从最简单的做起。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最好先了解两位主使的为人,才能对症下药。而且皇帝也快来了,能在这个节点上闹出些事最好了。”
彦时安思绪杂乱,这一通话说得也乱,“你会觉得我没本事还多管闲事吗?”
李至简阖眼摇摇头,借着她的话说下去,“你会觉得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做,很没用吗、很冷血吗?”
人各有命,神亦有命。神是不能爱具体的人的,不然就会有偏私,李至简从前做的很好,今后也应该做得一样好,“不会,你一直在做你该做的事。”
“人知道有神在会很安心,这就够了。”
或许会有人不餍足,向神祈求更多更多东西。但至少她不会,不然李至简这样的神仙活得就太累了。
说着响起了敲门声,进来的是兰识和常平客栈的掌柜,“来吃些东西吧。”
两人都收了声,起身迎着端饭食过来的掌柜。
彦时安接过餐盘,目光扫过一双又皱又瘪的手。
虽说客栈的主人另有其人,可掌柜是明面上的老板,平日里负责管理经营,能分到不少油水。
面前这人身形打扮都不似赚了大钱的,不过他端过来的饭倒是下了血本的。
也许是察觉到彦时安的目光,掌柜和蔼道,“这姑娘是新上任的吧?”
彦时安客气回道,“是,月前才来的。”
她来了,也代表上一任管事命丧黄泉,掌柜感慨道,“你们啊,都和我姑娘一般大。”
边说边将饭菜往彦时安和兰识跟前推了推。
这是他的私事,如今却主动道出。彦时安虽不知他的底细,却也不好驳笑脸人的面子,顺势拿起筷子加了块黄牛肉。
掌柜却爽朗笑道,“是不是觉得老头子我太过穷酸了?”
又是一个落落大方到让彦时安尴尬的人。
她抄着筷子的手连忙摆了摆,“只是感觉您和上一个管家差别有些大。”
步六孤辰的掌柜她见过,可是圆头圆脑的。
兰识也开口缓和道,“我第一次来也这么觉得。”
掌柜虽是笑着,眼里却泛出些苦楚。
“我的钱,都在闺女那呢。”
彦时安闻言不解,难道是话本里所写的不孝女?但掌柜的语气里并无怪罪和埋怨。
“她需要很多钱续命。”他不怕别人知道自己家里过得不好,也乐意和这些走南闯北的人聊天。他们见识广,不像他一辈子蜗在偏远的滇州府。
而且知道的人越多,生机就越大。世上能人这么多,说不定就会被他撞见呢。
彦时安夹着的鸡髓笋停在半空,瞬间觉得这些堪称奢华的饭菜难以下咽。
牛肉难得,嫩笋难存,每一样都是费了心血和大价钱的。
掌柜又将餐食往他们跟前挪了挪,笑道,“安心吃,你们这些管事的饭钱是云头儿特批的。”
掌柜的开门见山,彦时安也就不拐弯抹角,“她得了什么病?”
“八岁那年,她突然见不得光了,一被太阳晒到,身上就溃烂。”
彦时安诧异地看了眼李至简,这种奇病她闻所未闻,也只有神仙知道怎么治了吧。
“若只是见不得光也就罢了,大不了不出门。”
想到此处,掌柜的眸色阴沉,不再笑了,“可是她听了偏方,说是邪祟浸满了她皮肤。只有用桃枝熬的滚水浇过全身,将邪祟赶出去,就不怕光照了。这不是骗人吗?
“那么一泡,她的头发掉完了,不人不鬼的。”
掌柜情不自禁地说道此处,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用袖筒擦了擦泪,起身要走,“我打扰到你们吃饭了。”
彦时安赶忙起身拦着,“不会,我们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您说出来,心里也会好受点。”
兰识也给他一直空着的盘里倒了些菜,“坐下来一起吃吧,老掌柜你也知道我没那么讲究。”
李至简也表示这没什么。
在座的都不介意,彦时安便使力将他按回座上。
此举又将掌柜的逗乐了,“好姑娘,劲还挺大。”
彦时安又多吃了几口,关切道,“是她的药钱很贵吗?”
对坐的人沉默着摇了摇头,“是嫁女税。”
庆国女子一过十六便要嫁人,否则就要向朝廷缴纳人头税,一年比一年贵。
时宁姐姐也曾缴过五个月的,只因为她没有及时给庆国添丁。
有闺女的家庭不是早早把她们嫁出去,就是把她们卖出去换一笔钱财。
嫁不出去也卖不出去,又缴不起人头费的,干脆让她从这世上消失。
推行这条人头税的皇帝早就死了,彦时安曾经毫不掩饰的骂他是个没人生没人养的玩意,不配转世投胎被人正儿八经的生出来。
骂声太大,养娘赶忙跑过来捂住她的嘴。
这次不会有人来捂她的嘴了,她又能痛痛快快地把这些话骂出来。
可骂完之后,她又感到十分无力。
无力的是她无法改变现状。无力的是若她真的毁了滇州府的私茶,掌柜的收入就要少一大截。
救了人,又害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