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李特达成倒赵联盟,孟霁同沈介便索性住在了李特的营中。
三人约好,等李特的部卒都归队了,便对成都发起进攻。
这日一早,给孟霁送朝食的兵卒刚退出去,沈介便火急火燎地寻了来。
他想是一路跑来的,冲进帐子里的时候,喘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介向来举止端凝,这样的浮躁对他来讲,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失仪了。
孟霁正坐没坐相地啃蒸饼吃,被他吓了一大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她不及多问,从榻上一跃而起的同时,便已经抽刀而出,一个兔起鹘落,跨到沈介身后,警戒地望着外面。
其动作之迅捷,简直矫若猿猴。
在发现外面一切平静后,孟霁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沈介。
……嘴里还叼着她那才啃了一小口的蒸饼。
孟霁把蒸饼取下来,“没人追你?”
沈介早已看得呆了,“没,没人追我。”
孟霁收了刀,重又坐回了榻上,啃一口蒸饼,又看一眼沈介,“不对,没事你不会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沈介闻言,眉头便拧了起来,“倒也不是别的事情,我数了一数,这两日陆续归营的兵卒,最多不过七百之数。”
沈介这两天整天蹲人家营门口数人头,越数便越难以展颜。
孟霁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她坐在床榻之上,两只脚大喇喇地伸到地上,“我算明白为什么李特之前会犹豫观望了,他就这点儿人,不谨慎不行。”
“要早知道李特手里就几百人,我就另想法子了,”沈介在军帐内来回地转来转去,“就这点人,如何能同赵廞相抗?须知道,光是赵廞囤在北道防守的军队,就有上万兵卒。”
孟霁刚把最后一口蒸饼咽了下去,正拿袖子胡乱擦嘴,心念却是一动,不由看向沈介。
“你刚刚去找李特了?”
沈介停住脚步,点了点头,“我本想去问问他打算如何打这一仗。”
“他如何说?”
“他拿我当小孩子,并不肯多说什么。只好言好语把我哄出来。”
对沈介来说,能不能复仇,成败在此一举,偏这个时候,他们最大的盟友却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靠得住,也不由他不焦虑。
孟霁一念及此,便将已经到嘴边的空话安慰咽了下去。
她将目光投向帐外——
军帐的帘子没有放下来,此时一列兵卒从帐前走过,正用他们陇上的方言说着什么。
“我有个法子,或许可以增加一点胜算。”当最后一个兵卒消失在帐前后,她开口说道。
*
李庠的兵营,孟霁同沈介不是第一次来了。
然而这一次,当孟霁同沈介骑马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并没有得到如上次一般的欢迎。
“站住!什么人!”刚一靠近辕门,便有守卫厉声呵斥。
孟霁同沈介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听口音,这些守卫分明是益州本地人。
这至少说明,赵廞已经往这座兵营里面调拨了自己的人。
他们想要利用李庠惨死的消息,教唆这一营的陇上流民军哗变,只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果然,不管是孟霁报上自己的名姓,还是出示李特提供的信物,守卫都不肯放他们进去。
孟霁将目光投向辕门内,“却不知眼下这营中,是哪一位将军主事?”
那几个守卫互相看了一眼,看向孟霁他们的表情充满了狐疑与戒备,“你们打听这么多做什么?速速离去,不然可就拿你们当敌军斥候处置了!”
孟霁同沈介没奈何,却也只好暂时打马离去。
这个时间点,双马镫还没有发明出来,马鞍上只得一个用于上下马的单马镫。
脚下少了个着力点,对于沈介这种不常骑马的人来讲,要想在上面保持平衡,就不大容易。
眼瞅着孟霁轻轻松松地骑在前面,沈介的姿态就稍显狼狈了。
他几乎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调整好姿态,跟马儿形成了同频共振。
及至他追上前面的孟霁时,却发现孟霁正在沉思着什么,她那双飞扬的眉,此时正用力往眉心收束,像一只正奋力对抗着强风的鹰。
“明彻,你在想如何进入李庠的兵营吗?”沈介的声音传来,语气中却不见早上的焦躁。
吃了这一遭闭门羹,他反而冷静下来了。
“不知道赵廞到底派了谁,来接手这个营地,”他叹了一声,“不过不管是谁,跟咱们八成是没有什么交情的。从这个人下手,怕是不行。”
“我在回忆营地中的布防,实在不行,我们只能设法溜进去了。”孟霁依旧蹙着眉,显然她虽然如此说了,却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法子。
沈介亦回忆起之前的所见,“李庠善兵,他的兵营,布置得十分坚固,便是门口那壕沟都有三丈,下面还铺了尖刺。更不要说壕沟外还有瞭塔,溜进去,怕并不容易。”
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进去,却也不想孟霁去冒这个险,“咱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两人只顾着说事,根本不管马儿往哪里走,及至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绵竹城下。
绵竹是北道上的一处重要城郭,不论离李庠的兵营,还是离李特的兵营都不算太远。
两人任守城门兵役查过过所后,便径自进了城。
此时已经下午了,两人错过了中午那顿,都有些饿了,便就近找了家汤饼铺,点了两份汤饼。
——所谓汤饼,其实就是面片汤。
等到这热气腾腾的汤饼上桌,孟霁拿起竹箸,准备开吃,脑筋却依旧转个不停。
“我想着,要不然咱们去找赵廞试试看,反正我同他现在也没撕破脸,说不定能从他手里弄个入营的……”
沈介还没开口,孟霁便又意识到不妥之处。
“不过咱们折腾这一番,他未必不曾对我起疑,这个时候去找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要不这样,我等着半夜摸进赵廞的书房,随便偷个印信什么的……”
说到这里,孟霁的面色忽然古怪起来。
“怎么了,明彻?”
沈介聚精会神听着呢,见此忙关切地看向孟霁,就见她将手中竹箸一提,从碗里捞出来一张完整的面皮!
这面皮一捞出来,她那只老大老大的陶碗里,竟就只剩下汤水了!
“掌柜的!”孟霁惊悚地瞪着手中的面皮,“你这汤饼是忘了切就下锅了吧?”
那掌柜是个四旬上下的娘子,一头黑发齐整地盘在头上,半点珠翠没有,一看就是个利落的性子。
听见顾主责问,她也不慌,走过来,扯起一个爽朗的笑,“客官怕不是本地人吧?”
“是本地的如何?不是本地的又如何?”孟霁把面皮放回汤里,不满地看向那掌柜。
掌柜的笑着解释道:“这是咱们这边的做法,将一整张面皮拉得不厚不薄的,就跟铺盖一样,直接下锅煮。”
孟霁便有些新奇,再度捞了捞碗里的面皮,又瞪向沈介,“涧松,你在成都也住了几年了,竟也不知吗?”
沈介无辜极了,“我以前都是吃家里厨子做的,并未出来吃过。”
隔壁桌忽有人开口,“若是没吃过,有此疑问也是正常的,我们头回来的时候,也是有此误会。那时吵嚷起来,差点掀了桌。也得亏了掌柜的大度,不与我们计较。”
掌柜的见老顾主出声,便也跟着调侃道:“你们眼下好了,在李将军的兵营里做伙头兵,吃的可比我这里好多了。”
孟霁同沈介双双一震,都扭头朝那桌看去。
只见那桌围坐着五个壮年汉子,各自面前一大碗汤饼。
“却不知几位郎君是哪位李将军麾下?李二将军还是李三将军?”孟霁放下了竹箸。
“自然是李三将军麾下!”
看得出来,这伙头兵是极有油水的差事,这五人皆是肥头大耳,说话的这个更是胖得一双小眼睛几乎被肥肉挤得看不见。
孟霁便长长久久地叹了一口气,叹得那几个伙头兵脸色都不大对劲了,她这才不慌不忙地丢下了一个响雷。
“我素闻李三将军英武盖世,想不到他竟会如此早逝。”
“诚所谓天妒英才。”沈介也跟着扼腕长叹。
孟霁却是摇了摇头。
“将军当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还,方是好儿郎。死于阴险小人之手,死前还要受那样的凌辱,死后却连家眷都要受连累,我却为李三将军不值!”
五个伙头兵的脸色彻底变了。
其中一个胖头鹅大喝一声,“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孟霁的眼睛便瞪大了,她似是不相信地望向那桌人,“你们还不知道吗?”
“李三将军膂力过人,谁能杀他?”那眼睛胖成一条缝的伙头兵,用他最凶恶的眼神瞪向孟霁,只可惜没人能瞧见他眼中的怒火,“你胆敢诅咒我家将军!”
“别人杀不得,难道赵廞赵大都督也杀不得吗?”
眼见这几个人捏着拳头想要冲过来,沈介猛然站起,冷冷地盯住他们。
“赵大都督以大逆为由,诛杀李庠满门,李三将军的尸身眼下就在李特营中。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李特营中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