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承宇三十岁的人十三岁的脾气。

没想到拳头还没砸呢，就跌进了棉花里。

周栎辞压根没看他，抬眼望向站在门口一脸抱歉的商务经理，用手势示意她进来并把门带上。

有几张飘散的设计稿落在他的桌面上，他随意拿起最靠近他手边的一张，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阮承宇看到纸张从他指间溜走，像凋零的秋叶一般再次被抛下。

“跟财务说一声，走一下违约流程。”他头也不抬。

明显说话的对象不是阮承宇。

商务经理双手交叠在前，点头回应：“好的老板。”

说完便离开了周栎辞的办公室。

这个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说什么？”

阮承宇这个大活人被晾在一旁，愤怒很快掩盖了疑惑。

“你的意思是要终止合作吗？”

他站在办公桌前俯视周栎辞，却觉得自己不再是上位者。

寂静的办公室里，他的话像落入深渊的石子般没有回音。

周栎辞像清理垃圾一样将桌面上剩余的设计稿拂到地下，悠悠开口：“违约金会在七个工作日内按照合同里的赔付比例一分不少打到你们工作室账上。”

他本是为了推动合作进度才来的这里，却单方面收到甲方的解约通知。

心里像无端发生海啸，漫入肺泡的腥咸海水令他难以呼吸。

如果合作对象不是周栎辞，他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翻倍的违约金对工作室来说只赚不赔。

可他倾注了心血的设计稿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甲方废弃，他不甘心也不乐意。

他试图争取：“我要的不是钱……”

“那你要什么？”周栎辞冷声打断。

男生终于舍得抬头看他，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相交垫着下巴。

这副模样让阮承宇恍惚他还是从前那个爱撒娇的臭小子。

“你要什么，阮先生？”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呼吸不畅的原因。

强烈的情绪会使肋间肌不自主收缩，导致气道变窄、气流受限，与此同时鼻腔和咽喉部的肌肉部分紧张。

简单来说就是，他很想哭。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落泪的冲动，明明这一幼稚的情绪行为早已被他扼杀。

仔细想来，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哭泣大多都与周栎辞有关。

分离前温存的黑夜，离别后通话挂断的忙音，以及无数次跌入烟草和醉酒中的自我麻痹。

而坐在他对面仰视着他的周栎辞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仿佛在看他的好戏。

他很想说些什么，很想回答周栎辞的问题。

男生问他要什么。

他要他的原谅。

可他说不出口，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行自我消化下鼻息间蔓延至全身的酸涩感。

“……我没有异议，周先生。”

他吐出这个三字称呼的语气大概比哭还难听。

“好，”周栎辞淡淡地点了点头，“感谢您的配合。”

短短几句话，划清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藕断丝连。

三年，也足够让一段藕节的孔洞变成溃烂的疮。

而这就是阮承宇自食恶果的代价。

他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或许泄漏了一声轻微的、带着哭腔的音节。

周栎辞在他低垂的视线外敏锐地一滞。

他没有发现。

他盯着散落一地的设计稿，在心里犹豫到底是捡还是不捡。

捡吧，没有尊严。

不捡，浪费心血。

但他怕自己还未纠结完就被人请出了办公室，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蹲下身一张一张拾起。

拾不起他支离破碎的回忆。

拾不起他有怨无悔的心。

周栎辞就这么坐在办公椅上看着他，没有要帮忙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直到他顺着设计稿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到了周栎辞的脚边。

男生不再像以前那样习惯穿运动鞋，脚上的定制皮鞋矜贵得像不用走路一样。

阮承宇权当他是个摆设，只要他别像狗血小说里的脑瘫霸总那样故意踩住设计稿就行。

诚如他所愿，周栎辞确实不是没涵养的人。

甚至下意识俯身想要帮他去捡。

但男生又像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大概会让他误会什么，突然尴尬地收回手，起身让位。

阮承宇抿了抿唇，把最后一张设计稿捡起，还十分不客气地借周栎辞的办公桌理了理乱七八糟的纸张。

“依照合同内容，委托方保留未交付成果的知识产权，那我日后如何处置这些设计都与你们无关。”

他已然整理好情绪，公事公办。

周栎辞懒洋洋地坐回椅子上，抬手做了个赶人的手势：“您请便。”

阮承宇有眼力见，没打算再留。

只是觉得出了这个办公室的门，他和周栎辞就彻底没有交集了。

“祝周先生前程似锦，事业有成。”

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

*

“三倍的违约金说赔就赔！？”

伍佳逸得知了阮承宇带着被废的设计稿失败归来，赶忙前来关心。

“嗯，”他耸了耸肩膀，把稿子收进文件夹里，“有钱人不在乎吧。”

“真就少爷体验生活来了，跟过家家似的。”伍佳逸摇头惋惜。

“唉，”他终于舍得叹气，“其实我真的挺想和他合作的。”

“你这话倒是当着人家的面说呀，”伍佳逸一眼看穿他，“你肯定没有跟那小子好好说。”

“我怎么好好说？”他脾气又上来了，“你是没看到他那欠揍的样子，要不是我念着对他的那点愧疚，我早大打出手了。”

“哟哟哟，”伍佳逸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哥你总算是越活越年轻了。”

“而且我想合作又不是因为他和我以前的关系，”阮承宇解释道，“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那款游戏。”

“那游戏还只有雏形儿，真这么吸引你？”伍佳逸对他的话持保留态度。

他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下周的展会咱还去不去？”伍佳逸试探性地问他。

“什么展会？”

“……你又不记得。”

没办法，贵人多忘事，伍佳逸只能不厌其烦的再给他介绍一遍。

GamesTown——全球规模最大的游戏行业展会之一，每年吸引超600家企业参展，覆盖游戏研发、发行、硬件、支付等全产业链。

原本他们是受周栎辞工作室的商务经理邀请，想着借这次展会能够让他们更好地了解游戏研发的核心理念及其他概念模型等，以推进设计进程。

那现在已然终止合作，他们去或者不去意义都不大。

但阮承宇三思后还是决定去，并找了个只能说服自己的借口：“顺便去了解一下现在国内游戏市场的行情，以便日后发展其他合作对象。”

伍佳逸看破不说破：“……你说了算。”

本次GamesTown的展会规模空前庞大，人流量较之往年也大幅增长。

阮承宇甚至觉得自己来了什么热门景区，大概不出几步路他和伍佳逸就会走散。

“我帮你找找周栎辞他们工作室在哪个区域。”伍佳逸不愧是老板的好帮手。

他本想谎称自己并不是奔着周栎辞工作室的游戏而来，但既然伍佳逸如此热心肠，他也不好推脱。

那天在会议室里看的企划书上介绍，《宇宙粒子》是一款以中式硬核科技感为主基调的高自由度游戏。

过去的几十年来，无论是影视作品、文学作品或是各种游戏，科幻这一大类别好像都被西方占据鳌头。

阮承宇知道周栎辞是想凭一己之力让国产游戏在全球市场上分到更大的蛋糕。

因此游戏里融合了大量中式文化元素。

“在这儿呢哥！”伍佳逸凭借自己的社牛属性，很快问到了地点。

阮承宇被他拉着走，穿过的人群越来越密集。

他这才意识到，大家是为了什么而聚集——

——《宇宙粒子》的概念短片。

周栎辞很聪明，干脆在展位上放置了一块很大的LED屏幕，循环播放视频。

吸引一批又一批的人群驻足。

“这小子真的有点东西。”连伍佳逸都看入迷了。

阮承宇认认真真、完整地看了一遍后，下意识四处张望寻找周栎辞的身影。

“找谁呢？”伍佳逸发现他的动作。

他口是心非：“……没谁。”

“那小子去主厅招商会了，你想去的话我找个人问路。”伍佳逸跟什么百事通似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阮承宇看上去有些尴尬。

“你要是没跟人分手你比我知道得还多。”伍佳逸怼人功力见长。

没办法，再次被人说中心思，阮承宇“骑虎难下”，几经波折来到了展会主厅。

这里搭建了一个不算太高的主讲台，背后配备一块显示屏，台下大概百来个座位，估摸着全是有钱的投资人。

伍佳逸找了个犄角旮旯的位置，拉着阮承宇坐下。

“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我这不是怕你头发太显眼被周栎辞看见嘛。”

看见就看见。

他又不是见不得人。

况且他那天直接冲进人家办公室都没讨到一个眼神，这么大个厅周栎辞怎么可能注意到角落里的他。

主持人在台上介绍了一番本次招商的规则和流程，周栎辞恰好是第一个主讲人。

阮承宇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看到男生西装革履大步走上台，他心里竟替他捏了把汗。

他希望周栎辞能够成功。

那天的祝愿并非假话，句句真心。

待话筒将这位行业新星的最后一个话音传至会议厅最角落时，阮承宇忽然笑出了声。

是欣慰的，是感慨的。

他终于释怀了。

周栎辞如今自信专业的模样，的的确确是他所期待看到的。

如果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这么做。

他不会阻止自己深爱的人变得优秀。

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