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戏幕幽影·人神
晚间用了膳后,萧暮和姬素月没能找到机会再去一次佛堂。
“那戏快开唱了吧。两位还是早早去,否则便没位置了。”
被赶出柳府,两人对视一眼,现下只好去那“水袖居”中走一趟。
街巷皆空,水袖居前却是人头攒动,里面人声鼎沸,隐隐传来欢笑叫好声,里面坐不下,便有人自己搬了凳子坐在门口,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等着开场,倒是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姬素月有些踌躇,侧头问,“人竟这么多?”
“没见过?”
“只见过宫内的戏班子。”
请进宫唱戏的都是云京名伶,唱时座位排场都是严加管制的,来去都有侍卫看着,进出都要在册子上记录,哪会像现在这般,搬个凳子就能看了。
“民间百姓看戏听曲儿,就是讲究一个热闹。没那么多规矩和排场。”萧暮扯过她的手朝前走,喉中笑了一声,“怎么手心儿都湿了,这么紧张?”
“......”
她几乎不能出宫,所见只有内宫四方的天,在云京认路也只是因为将地图看了千百次才堪堪记住。
每次到哪儿去,她都要将图纸背了又背的,只因她的方向感较常人要差得多,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弱点,甚少被人所知。这等民间听戏的场景,也只在话本中看过,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等等,差点忘了一件事。”萧暮突然停下步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凌空吹了声口哨,一只鸽子款款飞来。
“是给空副将的消息?”
“自然。时时有联系,才时时有退路。”
姬素月瞧着他绑好纸条,“嗯”了一声。
两人到了跟前,艰难越过满地的小板凳,突然有个扎着冲天辫儿的小孩儿横窜出来,撞了姬素月一下。
“唔!”姬素月避之不及被撞得一个趔趄,一抬眼,那小孩儿已经不见了。
“没事儿吧?”萧暮皱眉“啧”了一声,“哪来的臭小鬼...”
“没事,走吧。”
在门童那报了“曹老二”,果真一路被领到了最前面。
“哟!两位来了,坐坐坐!”曹老二坐起来招呼,推了推桌上的瓜子,“我们这儿是小地方,倒没有瓜果招待贵客,见谅见谅。”
“无妨。”萧暮笑着回应,余光扫了一眼,前面都是糙老爷们儿,也就姬素月一个女子。
“坐这儿。”俯身扫了扫那凳子上掉落的瓜子壳儿,萧暮把她安置在了曹老二和他中间,低声道,“凑合一下吧,这里不比宫里。”
“没事。”姬素月乖乖坐下,发间突然被他抚了抚,听见他问,“你身上还有发带么,你这条断了。”
“断了?”姬素月摸了摸扎起的发根,果真一碰,头发骤然一松,几乎要滑落下来,好在被萧暮一手捞住。
她头上并无其他发饰,如此一散不成体统,姬素月低声,“怎么办,发带在包袱里,放到柳府了。”
话音刚落,萧暮拢着她的头发动了动,几秒后,头发被他又好好扎束起来。
“行了。”坐到自己的位置里,萧暮抬袖扫去小桌上的瓜子皮,“发带这种东西,还是要多带几条得好。”
“你带了?”姬素月摸了摸头发,不松不紧刚刚好,不由得看他,“原来男子都会随身多带发绳吗?”
萧暮瞧了眼她发上扎着的白色绸带,一抹弦月垂落耳后,正好遮在那枚小小的红痣上。
“我也没有多的发绳。”
“那这是...”
“秘密。”
姬素月瞧他一眼,又仔细摸了摸,没再纠结这个。
面前就是偌大的戏台子,没想到在外面看着门脸挺小,进来地方却大,帷幕桌椅一应俱全。戏台上已经有一圈搭起来的木栈道和木桥,其中铺着一大堆湖色的绿蓝缎子,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这扮做的啊,是那王府家的后花园。”曹老二不甘寂寞地开腔,“你俩不知前言,我便给你们说说。传说这上古时候啊,天庭腐败,天官毫不作为,擅用法术,欺侮人间,横行乡里...人间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人们苦不堪言于天神暴政,想揭竿而起!却难为没有一个有志之人带领!就在大家即将绝望之时,祥瑞之子突降人间!诞生那夜星辰漫天,浪滚涛涌——此为天命之子,是能带领我们反抗暴政的英雄!”
曹老二激动地脸都红了,语调都高昂了起来,“这孩子姓名叫做楚子,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魁梧倜傥,一柄霸王龙胆枪打遍天下!年纪轻轻便纠集起人间所有绿林好汉要朝天叫板!天神震怒,派下千万天兵天将讨伐楚子,楚子虽不敌天神却誓死不降,更是与那天上的大将军玄天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只见他手中一柄参天霸王枪,和玄天就这样昏天黑地地打啊打——直到乾坤混沌,雷雨齐鸣...”
曹老二说到激动之处,“砰!”得一锤桌子,桌上乘着瓜子的小碟儿一蹦,弹了两片瓜子皮到姬素月脸上。
姬素月惊得眼皮一跳,瞧着此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那神挡杀神的恢弘场面,无声靠后捂唇问萧暮,“萧大将军,你会给自己的枪起名叫霸王龙胆枪吗。”
萧暮面无表情蹭了蹭鼻子,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这作者的品味,真的很土。”
“...可眼看楚子就要将那霸王龙胆□□进玄天的胸膛里时,变故突生!你猜怎么着?原是这天神见玄天大军结结败退,怒极生惧,便起了歪心思,暗中派人捉了楚子的母亲!”曹老二蹬着椅子捶胸顿足,其气愤好似自己便是那被夺了母亲的楚子。
此人唾沫横飞,姬素月已经下意识退到了他怀里,萧暮眉毛一抽,别开脸低声,“脸上唾沫擦擦。”
“...你给我选的好位置。”姬素月咬牙悄声,揪着他的袖子往脸上抹了两下。
曹老二还没结束,高昂的声调已经引来了不少人跟着叫好,他一时更来劲了,拍着大腿大声“嘿哈”两声,“这天神虽是那天上的神仙,但是其可恨之处,又与那害人的妖魔何异?!楚子得知消息后自是大怒,然而那玄天却以楚母性命为挟,要楚子低头归附天庭,否则便要杀了楚母!”
“甚么天神狗神!不过是臭水沟的老鼠,奸诈小人罢了!”
“就是就是!其行径如此为人不齿,还当甚么天神?!”
“这种神仙就该抽去仙髓,打入修罗地狱啊!”
曹老二悲愤交加,连连点头,又接着道,“楚子和人间众好汉皆怒,但大家都知,其忠孝自古难两全呐!楚子虽是义气之辈,却不能够做那弑母的千古罪人啊!天神见我人间大军军心动摇,趁此机会偷袭大军,以致我军溃败...但天神此时却道欣赏楚子,要招安他到那天上做神仙,若他答应,不但楚母无恙,人间自此也可皆安。楚子来去思索,最终还是答应了天神的要求。楚子是天赐祥瑞之子,故而楚母从未结亲就得了这个孩子,天神以垂怜楚母之名,要赐婚于楚母与玄天做妾,天上和人间结为亲家...”
“甚么亲家?!要楚母嫁于弑夫的仇人,楚子叫自己的仇人一声爹爹,岂不可笑!”
“这看似赐婚,实乃羞辱啊!”
“哎...楚子和楚母又何尝不知呢?但为了这天下,为了这人间,为了这黎民百姓,他不得不答应啊...”曹老二悲极而泣,抹着眼角,暗自清了清嗓子,以悲怆恢弘的语调缓言道,“惟见大婚之辰,凤凰和鸣,驭銮车自九霄翩然而至,迎楚母与楚子凌空升天。天际间唢呐齐鸣,欢庆之声沸反盈天!然其声所掩,实乃尘世黎民之哀泣,隐然可闻呐......”
这一段文绉绉的,姬素月和萧暮确信应是曹老二背了一段儿戏文,特地现在拿出来显摆。
其后便是言那楚母嫁入将军府中后,遭到玄天其他女仙的欺侮,楚子忍气吞声云云。
“你觉得呢,这楚子可能称得上英雄?”姬素月敛眉问萧暮。
“什么英雄,只是个狗熊罢了。”
“哦?”姬素月回眸看他,“为民众牺牲至此,还算不得英雄?”
萧暮看她一眼,笑笑出声,“昔大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又有汉高祖刘邦,当项羽烹其父,而神色自若。自古为王帅者,皆以苍生为念,社稷为重。而楚子拥兵,身负天下生灵之望,一闻母亲被擒便踌躇不前失了大好先机,终致败绩。这非统兵制敌之良将,实为懦弱自私之庸人。”
“可忠孝难两全,你的意思,是以忠为先,舍了楚母?”
“忠孝并无前后之分,但一个人心里,该有一杆秤。”萧暮笑意渐淡,面色沉静,“位在其所,则任其责。楚子兼将相之任,又承帝王之统,肩荷万姓之命,但他独为自己的私心,弃其众庶,就是怯懦无为之举。在他心里的这杆秤上,楚母一命与天下数万万人命,孰轻孰重?换做是你,到底选谁,这还用想么。”萧暮突然从喉中低低笑了笑,很轻,几乎是顿时消散在嘈杂的人声里,“这样的懦夫,如何做得天下人的英雄。”
姬素月看向周边激动地的群众,“可百姓们,似乎并不这样想。”
“说明这些父老皆是良善之辈。”萧暮勾唇,余光里是曹老二涨红的脸,“若他们怨怼楚子为何不舍了母亲而保天下人,才是让人寒了心。”
姬素月一时陷入沉默,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又重新侧眸看向身旁的萧暮。
他神色沉静,微微抬头看着快要站到桌子上的曹老二,眼中有放松的笑意,手中不知何时还抓了一把瓜子儿,一下没一下捏着指尖剥开,丢进嘴里。
一身朴素至极的布衣,不添粉饰的头面,乍一看下也许会觉得这小生生得俊美至极,却绝不会觉得他是官家的纨绔子弟,更不会想到此人是身居高位的朝廷重臣。
他似完全融入了这一片乡里,和普通人一起笑一起骂,隐去全身的锋芒,化作一个乡间劳作的俊朗青年。
“怎么,你也想吃?”萧暮瞧见她的眼睛,笑了一声将掌中剥好的瓜子儿肉伸到她唇边,挑眉调侃,“沾着我汗味儿了,要么。”
姬素月垂眸瞧着这只漂亮宽厚的手掌,纹路清晰,干燥白净,指间有练枪磨出的厚茧。
瓜子的甜香挤进鼻腔,她低了下头,将瓜子肉抿进嘴里。
柔软的唇瓣触及皮肤时,不知有意无意,悄悄蹭了下他指根的厚茧,痒痒的。
“好吃么。”
姬素月抬眸勾唇,“嗯,好吃。”
过不多久,曹老二终于安静下来,幕后陆陆续续上了人,曲笛,月琴,二胡等等吹啦弹唱预备开场了。
众人皆静,周围灯笼缓缓熄灭,只亮着台上这一片灯火。
书接上回,玄天得天神赏识晋升天王,楚母与楚子在将军府内却受尽欺凌,几乎是作为人质软囚在王府里。因为楚母生得美丽又是妾室,总得其他女仙冷嘲热讽,楚子气愤要去找玄天要个说法,却被楚母劝着按下,两人龟缩在王府一隅,就这样过了几年。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跟着楚子征战的旧人全都凋零归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天神终是将楚子的名号在人间彻底抹去,重新执掌了人间。开始他还尊崇着诺言善待百姓,却终究难掩豺狼之心,派下界的天官一个赛一个腐败霸道,人们重回炼狱之中。
压迫到极致时,人们总会重新扛起斗争的大旗,人间和天庭战火又隐隐再起,天神想兵不血刃解决危机,重新想起了楚子。便派人和楚子下凡,安抚众生。谁想楚子见到人间如此勃然大怒,认为天神食言,他甫一暴起就被众人制住,押送回了天庭。天神命人用锁链困住楚子的头脚四肢,将他困在了王府之中。
这夜,天神寿辰大宴众仙,楚子寻了机会逃出了地牢,想和母亲一同逃下界,王府很大,他一路朝着和母亲生活的小院走去,却没找到母亲。
“楚子寻啊寻,至于王府之囿——”
旁白咿呀说完,一个武生从左边幕后登场,快步上了那木桥,左右焦急张望,看着天空的月亮唱道,“今宵月色皎皎,凉风拂面,无异尘世之景,然顾视斯世,炼狱何足以喻之!母兮何在?吾与子共赴凡尘,归吾之家——待吾重整旗鼓,誓师于九天之上,斩天神之首,以慰苍生之苦!”
唱罢楚子便沿着木桥左顾右盼,来去疾步。其幕后之乐铜锣密鼓,急上加急。忽而“铛”得一声,将那急迫的鼓点隐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尖利悲戚之声,一位女子自右边帷幕后缓步登场,面上满是哀哀戚容,甚至抬袖抹起泪来,哀哭望天唱道,“吾苦命之儿也!竟为无耻之魅囚于幽暗地牢,饱受煎熬……彼仙子乎?彼神君乎?皆生就一副较诸鬼怪尤甚之丑恶面目耳!吾初以为,唯折磨吾儿已至极尽之无耻,孰料天神犹不满足,竟趁吾儿系囹圄之际,肆行侵扰于吾身。今日乃其诞辰,彼醉醺醺然,闯入吾院,对吾施以无礼,吾惊惶失措,奔逃而出,却迷失于广厦深院之中!奈何奈何!彼混世魔王,此刻紧蹑吾后,追之不舍,吾将奈何?吾将奈何?!”
这位女伶生的眼波流转,唇红齿白,样貌确实惊为天人。她这才唱罢,幕后突响起一阵哈哈奸笑,一个铜锤花脸大笑着从右侧幕追出,正是天神。
“呀!勿近我身!”女伶见他追来,连忙抬手来去挣扎,好不容易挣脱逃开,被逼到那早就搭好的湖泊前。
“前即深渊巨泊,吾观尔欲何逃乎!何不委身于本神君之侧耶……”神君仰天大笑,又逼近两步扬手指月,“区区尘世女子,何苦挣扎?吾乃天之主也,皓月亦在吾掌中,况你一介卑贱之妇?何不速来顺从于吾,侍奉得吾心欢,则汝那短寿之子,或可释也——”
“呸!”女伶唾了一口,指着天神大骂,“噫!犬吠之君!欺女之小人!”
神君闻声脸色一变,冷哼一声,“吾劝尔当察时观势,顺从而至!毋使吾亲往擒你!”他压了压怒意,又洋洋自得,摇头晃脑起来,“汝子之命悬于吾手,汝不惜己命,岂亦不惜子命?吾之耐性有涯,不欲更言,速至吾身边来!”
“吾宁死,必不辱于豺狼之手!吾子亦必不怪我!”楚母退无可退,惨声高呼,“儿啊!今之时日,汝之母亲,乃为此噬人之天所戮——待来日,杀九天,诛神君!报吾仇,且为苍生雪恨呐——”
唱罢,楚母仰天惨笑,踏上那湖石,怨恨至极看了神君最后一眼,毅然投身于深渊之中!
湖蓝的绸缎条条覆上身体,似要将她缠裹入地狱。她最终挣扎不得,含恨而终。
“啊呀呀呀呀!”神君吓得后退几步,趔趄着阻住身子,瞪大眼睛张着嘴,“此凡尘女子,竟刚烈若斯?!...这该如何是好——”
他左右小心张望着,故作镇定抚着胡子悄声,“若诸卿知之,于本君不利,宜速去之。今乃本君诞辰,可言本君不过偶出游观罢了...这楚母之殁,决非本君之所为,勿使妄加于本君也...”
看都没看尸体一眼,神君又环顾了一圈,确保没人才快步离去。
烛火乍灭,陆陆续续有人在台上来去,撤去冗余戏具。
“这狗日的神君!真是罪该万死!”曹老二已经气得满面通红,碟子都被他砸烂了一个,“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姬素月瞧他一眼,又朝后看了一圈,众人无不憋气愤慨,恨不得冲进戏台上把这个道貌岸然的神君给锤死。
“怎么了。”萧暮也朝后看了看,“有什么不对?”
姬素月皱眉摇头,“...你可知道柳子民的女儿是谁?”
萧暮疑惑摇头。
姬素月凑近他耳边轻言,“柳子民的女儿,就是楚王的生母,柳昭意。当年来此替先帝和谈的,便是当今圣上,曾经的寰王殿下。”
“原来柳子民提出的条件,就是将女儿嫁入天家?”
“不错。”姬素月颔首,掩唇将柳昭意在王府里受到排挤,最后溺毙的往事告诉了萧暮,“你觉得,可有哪里不对劲?”
萧暮和姬素月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幽沉,但都没有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