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所以在姬素月突然传信给他关于周凯和家书的消息时,萧暮便知有问题。
这个女人生活在深宫里,如何知道这么一个小人物?她的话中有所谓的真实吗?
也许一切都是利用和虚假的面具罢了。
尽管如此,萧暮还是如约而至。
只因他确实如姬素月所说,秦家覆灭的真相,他很在乎。
这个船夫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并非周凯。
易容之术有个致命的缺陷,那些涂料和人皮面具遇水则融,那天正是落雨天,萧暮在搀扶船夫的时候悄悄摸了把他的手掌,有一层厚厚的撑桨磨出的厚茧。
好似真的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船家而已。
萧暮到现在仍然不知此人的身份,若他只是个无关的人,为何会看着家书深夜痛哭,嘴里说着“老爷,我只恨自己不能为你报仇”云云?
家书是秦审言亲笔无疑,萧暮和秦审言曾在书法丹青上私下切磋过,对他的字迹印象深刻。
这些信都是真的。
有关这件事的谜团很多,但最让萧暮在意的,是姬素月和这一切之间的联系。
她为什么会对秦家的事感兴趣?
当年秦家灭门其实在朝中激起的波澜很大,虽面上大家都顺从圣心,直言都是秦冷案教子无方,罪有应得,但私下里,不少人都觉的秦冷案不过是皇帝包庇皇子的牺牲品。
用秦家满门的性命,为自己儿子之间的争斗盖上一张遮羞布罢了。
姬素月身在内宫,能不能听得到这些前朝汹涌暗流下的信息尚且存疑,退一步想,她就算得知了这些消息,又有什么理由真的动身去探查?
这其中必定有他未知的关系和信息,萧暮所能推测出的,只有一条。
姬素月和秦冷案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秦离,也许有联系。
这个女人很擅长迷惑视线,她主动在须长县提起秦离,言辞间与此人毫无关联,但秦离的私生子身份是个秘密,她怎么知道的?
这一切仅仅停留在推测阶段罢了,他一直没有切实的证据。
聪明反被聪明误,萧暮深知这一点。
过分的多虑绝非好事。
但直到南巡之行中,易容之人三番四次的出现,对皇帝明目张胆的行刺,姬素月莫名其妙出现的时机...
萧暮不得不再一次拾起自己的疑虑。
姬玄侑出于私心杀了自己的父母家人,秦离怀恨在心刺驾,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再联系秦离一直是楚王姬尙墨钉在京南的一颗钉子,还有那个在山坡上拣到的半个“墨”字兵符,南运的大批粮草......
还有他从井底寻到的秦家府牌。
事情的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也许这趟南巡之行,分明就是一段居心叵测的谋逆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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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电转间,汹涌的思绪如海浪般席卷而过,萧暮看着面前这个女人的侧脸。
她似乎没什么表情,又似乎留有微不可见的笑意,垂眸盯着翻滚江水。
萧暮觉得背后猝然一寒,好似落入冰窟。
但这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只泛起了一瞬,又消散了。
萧暮摸了摸后颈,将竖起的汗毛抚了下去,面上不动。
一股风猛然从江面窜来,女人的发丝扬起又落下,她终于出声了。
“那枚令牌,原来是丢了。”她笑了笑,“真是天意弄人。”
“令牌是秦离给我的,上面刻着的秦字足以让我用来号令他的人,好完成这一切。”
她的声音很轻,似被风托在空中,“萧将军,刚刚你都想了些什么?”
萧暮轻嗤,“还能想什么,公主勾结罪臣遗孤,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自然是想着如何将你押送到陛下跟前了。”
“是么。”姬素月眉尾微扬,“我还以为萧将军能再聪明一点。”
萧暮斜晲着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将军难道真的认为,仅仅只靠我和秦离的力量,便能做下这一切?”姬素月轻轻笑了,“将军来此的目的,难道全忘了?”
......
萧暮是受皇帝之命,南下暗查楚王的。
“将军不说话,看来是想起来了。”姬素月勾唇摇头,“你不是奇怪我为何要跟着你南下么?那我便说与你听听。”
“南巡之前,太子一度势弱,朝中的风声都倒向楚王,但陛下一直不为所动。”姬素月轻叹,“陛下许是不喜欢楚王这个孩子吧,即便恒贵妃做出了那样龌龊的事,陛下也只是草草将太子禁足东宫,不让他跟着南巡。”
“在外人看来这是莫大的耻辱,但如今看来,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姬素月无奈笑了,“陛下不愧为天子,早早便觉察到了楚王对储君之位的渴望,预感此次南巡必定凶险,便把自己最爱的儿子——姬氿秉留在了云京。”
“后来到了昆州,陛下微服私访,带上了邵大人和将军你,带邵大人的目的我尚且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这其中少不了对邵大人的多番试探和考验,否则等着他的,只能是帝王的忌惮和警惕,谁让他是从楚王手下出来的?而带将军,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姬素月淡声,“陛下选定了你,去私下查探楚王在京南的底细。”
“毕竟将军此前和秦家交好,秦家覆灭完全是因为姬尙墨的懦弱,将所有的一切罪责推到了秦冷案头上,求陛下放自己的亲生骨肉一马,陛下才不得不忍痛割舍了秦家,好保全自己的儿子。”
姬素月冷笑一声,“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心狠,权衡利弊后还是舍了秦冷案,同时,在秦家灭门那一年,提携了你,萧暮。”
萧暮面色淡淡,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波动。
那一年是个冷冬。
他记得清楚,自己窝在马厩边上睡觉时,有人拍醒了他。
“萧暮,快起来接旨了!你小子可以啊,居然这就升官儿了,可别忘了咋们这些兄弟啊!”
他睡眼惺忪接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圣旨,望着漫天大雪有些脑子发懵。
他以为是自己最近太过张扬,被有些有心人注意到了,向圣上提携了他。
心中的欣喜如何也压抑不住,但他仍然记得秦冷案告诉过他,需得藏拙方可生存。
怀着纠结紧张的心情,在恶劣的风雪之中,他展开信纸,提笔向秦冷案写了一封书信。
他希望能得到长辈的肯定和夸赞,他萧暮,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认可。
但秦冷案一直没有回信,直到年关将近,他终于朝军中申到了假期回京。
他一路快马奔袭,不眠不休竟也不觉得疲惫,满心都是欢欣雀跃。
直到路过秦府时,他猛然一愣,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趴在地上,望着满眼余烬废墟,以为自己在做梦。
秦府已经不存于世,他花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再一次,失去了自己所爱。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秦家众人,他谁都保护不了。
因为从马背摔落,他的手臂骨折了,需要在府里静养一段日子。
皇帝感念他赶路辛苦又受了伤,特许他好些再进宫谢恩。
但萧暮在受伤一周后便不顾萧初年的劝阻进了皇宫。
吊着手臂,白着嘴唇,萧暮跪在銮鹰殿漆黑冰凉的大理石上,垂头接下了姬玄侑那些夸赞的话语。
少年的脊梁从来都是挺直的,在那之前,他从不惧权势和阴谋,他一直相信着,世上有所谓的正义存在。
但此时此刻,他深知他错了。
他的无能和幼稚害死了所有关怀他的人,他第一次低下了昂起的头颅。
折断脊梁的感觉,酸涩又沉痛。
当他的额头重重磕在砖石上,嘴里说出谢主隆恩的话语时,他再也不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踩着秦家的尸骨,他迈出了成长的第一步。
“陛下提携你,只是为了平朝中的不满之声,秦萧交好众人皆知,秦氏被诛,萧氏只剩一个军中小卒,提携一下安抚臣心也无不可,正好彰显皇恩浩荡。”姬素月淡淡说道,“当年你一朝被提拔,舆论便全倒向了萧氏,一个黄毛小儿踩着文官大臣一家老小的尸骨上位,简直荒谬。所有压力都来到了尚且年少的你身上,若你做不出成绩,陛下大手一挥,以辜负圣意之名将你萧氏一族也除去,简直轻而易举。这样一来,再也没有能为秦氏说话的人了。”
姬素月侧眸,“但陛下没想到的是,萧氏小儿果真有几分胆色,一声不吭顶住了压力,年后不久又奔赴边关,连连创下斐然的军功,成就了萧氏将军之名。”她一顿,“如今,陛下看中了你对秦氏消亡的不满,便让你去查探楚王把柄,这一切也在意料之中,所以我便跟着你南下。”
“萧将军的能力太过出众,细致谨慎到让人害怕。”姬素月轻轻一笑,“将军的手下也忠心不二,跟着你会很麻烦,所以我们只好重伤了空安,尽量削减你身边的人手,让你最终只身来到康州。”
“然后呢?选用一个拙劣的计策将我在刺史府杀掉?”萧暮眼皮一掀,“你在路上分明有很多机会。”
“将军忘了,我右肩受了箭伤,而我惯用右手,没有把握能杀了你。”
“哦?下毒也没想过?”
“我给你助眠的丸药,将军都警惕不吃,一路上的吃食都是将军准备,我有什么办法呢?”激素月淡笑,“况且我的包袱被你全数扔进了江水里,除了一柄青笛,将军已经割除了所有我能害你的可能。”
萧暮挑了下眉,哼笑了一声。
“那公主只身涉险跳进江水里救我,又是何意。”萧暮“啧”了一声,“这总不会也是楚王的意思吧。”
“只是为了回报十年前的恩情罢了...这下,我们谁也不欠谁。”
“说得好。”萧暮禁不住低低笑起来,似是自言自语道,“公主为了挣脱乾王的束缚,不惜投入楚王麾下,殊不知这也许是从狼窝跳进了虎口?”
姬素月抿唇,半晌却并未言语。
“楚王要刺杀圣驾,你坏了他的好事,你觉得依照楚王的阴狠性格,还会留你?”萧暮笑意渐淡,“不止救了陛下,你又私自救了我,这些被姬尙墨知道,你以后只会是死路一条。”
......
月亮缓缓自天际升起,姬素月一撑身子站了起来。
怜怜月色下,她垂眸轻拢外衣,半侧过脸望着他。
萧暮有些微怔,这样的模样,一如昨夜他窥伺到的那般,如霜雪般清冷,静静独立着。
那双透亮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挪开去。
“将军觉得,我做到这一步,还会怕死吗。”
“......”
“在深夜时分,我常常望着这轮月亮出神,唱着我娘教给我的童谣,幻想着自己的背后生出了翅膀,像一只蝴蝶,永远飞出去,再也不回来。”她伸出手,眯眼好似着迷了般,抚摸着月光,“可每次回过神,我还是孤身一人被锁在那个小阁楼里,连求救都发不出声音。”
“救了你,我不后悔,只因在我绝望的过往中,曾有过一个人向我伸出援手。”她侧眸轻轻勾唇,“你不记得,但我记得,一直记得。”
“我不想再做一只被囚入宫廷的鸟雀,这次是我挣脱束缚的最后一次机会,就算是飞蛾扑火,这一线生机,也值得我为之孤注一掷。”
“萧暮,我不怕死,我只怕生不如死。”
江风烈烈,裙袂猛然飞扬,带起她的及腰长发。
她沐浴在霜雪月光中,纤细的身形倔强地站着,任由风起风落。
萧暮听见自己蓦然激烈的心跳。
陌生的炽热感灼烧心脏,他摸着前胸,紧紧抿唇。
风太冷了,伤口也很疼。
几曾何时,他也想如她一般,说出这句话。
他不怕死,他只怕生不如死。
然而责任宛若山峦,重重压在肩上。
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打碎了吞进喉中,碾成血肉压入骨髓。
他再不愿,也一直如是苟活着。
以一个懦夫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