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气氛渐渐紧绷,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她身上。
萧初年垂眸,短短几秒间心思电转,缓缓开口。
“臣女有三点,不得不说。”
“其一,臣女与贵妃娘娘素来不太相熟,更遑论交恶,臣女没有任何动机要对娘娘下此毒手。其二,贵妃娘娘是京中有名的高挑美人,小女如今十六,堪堪只到娘娘耳垂处,臣女自小病弱,气力不比平常女子,能不能成功握住娘娘的脖颈且另说,就算小女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万万没有能杀人的力气。其三,在今日中秋宴上以太子殿下名义叫来娘娘,又徒手将人掐死,小女自问没有这样的心计和歹心。”
言罢,莫述怀倏然冷笑,“萧初年,你嚣张跋扈的名声众人皆知,谁能保证你杀人还需要什么合理动机?其次你说自己没有心计和歹心?半年前你才打了董员外家的女儿,更是撕扯中将她的手臂弄得脱臼,这可是众人都知的事实!至于你身材矮小云云,难道你不能设计将姑母放倒后再下手?萧初年,你再如何花言巧语,都掩盖不了一个现实,那便是你的手帕,确确实实就攥在我姑母的手中!”
“你!”萧初年握紧拳头,“陛下!莫小姐一字一句皆是以臣女是凶手为前提的臆想。若依照莫小姐如此乱猜一通,臣女大可以说这帕子完全是夜风吹落湖中的,跟臣女毫无关系!臣女完全是无辜的,望陛下明察!”
姬玄侑盯着萧初年,声音沉沉,“那一片花园接近后宫入口处,你一个外臣之女没有旨意不可随意靠近,萧初年,你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那里的。”
萧初年垂头,微不可见地一僵,眼睫撩了下,看了眼左前方的邵琛一眼。
她是因为那个白衣人影才去的花园。
而她怀疑那个白衣人,分明就是这位负责查案的大理寺卿邵大人。
她到底要不要说出这一点?
邵琛感觉到了那一扫而过的怀疑视线,他未曾回头,便知道来自萧初年。
“为何不说话?”
“呵,依臣女看,她这是无话可说,因为她本来就心中有鬼。”莫述怀冷笑。
萧初年沉默,她在犹豫。
姬素月一直垂头站着,此刻突然抬眸,“父王,还是儿臣替初年说吧。”
姬玄侑拧眉,示意她说下去。
“秋猎时,儿臣与初年相谈颇欢,儿臣最近月事不调,又听说初年妹妹医术了得,便想与她要个方子,调养一下身子。今夜中秋宫宴,儿臣想着这是个能见到初年妹妹的好机会,就约了她去花园附近的晴日亭给儿臣送方子。”姬素月娓娓道来,眉梢带上了无奈笑意,“谁知初年刚到便说自己粗心大意忘拿了药方,匆匆要回去取,儿臣便想在附近转转等她,谁想初年回去的路上便恰巧经过了那片假山,闹了这么一出误会。初年妹妹也是心善,月事不调本就是女子闺房之事,她沉默不言下是顾及儿臣身为公主的脸面。”
“哦?竟有此事?那药方在哪?”
“初年说她是拜托了萧将军写的药方,忘在了将军身上。”姬素月回头看向萧暮,“萧将军,药方在你那里么?”
“在我这里。”萧暮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字条,笑了一声,“我还说初年缠着我写这么个东西是要干什么,死活都不告诉我,原来是要给公主殿下的药方。”
姬玄侑挥手,太监将字条拿过给他一看,姬玄侑眉头松了几分。
大家轮流看了一圈,是萧暮的笔迹无疑。
姬素月收了方子敛眉道,“父王,是儿臣将初年叫到那个亭子去的,她的帕子儿臣也看见了,还夸了两句这手帕绸质细腻,角落绣着的一朵金线桃花小巧精致,谁想回去的路上竟丢了,实乃可惜。”
姬玄侑一顿,仔细看了眼那张手帕,确实和姬素月说得一般无二,有一朵桃花绣样刻在角落。
“看来你确实见过萧初年。”姬玄侑颔首,“你继续说。”
姬素月看向莫述怀,“晴日亭就在花园旁边,初年若想回到大殿,必须要经过那片花园,若是她下此毒手,两人必会发生争斗,随即是娘娘的落水声。但儿臣就在附近,根本什么也没听见。初年妹妹这样纤瘦娇小的身材,能将贵妃娘娘悄无声息地掐死推入水里,实在有些天方夜谭了。”
“这一点奴婢也可作证,奴婢与一众下人等在花园外,确实什么都没听见。”绯花低头说。
“有无帮凶的可能?”莫述怀拧眉。
萧初年拱手,“臣女今夜参席一直跟在兄长身边,连个侍女都未曾带,这也是臣女几年来第一次入宫,在宫内更不认识什么人,这种说法并不成立。”她微顿,随即补充,“而且臣女躲在假山中时,只听到娘娘十分低微的挣扎声,后来娘娘落水的水波之声更是微不可闻,臣女当时便惧从心起,明白凶手定是个高大强壮的男子,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为何娘娘几乎连半点呼救声都未曾发出,便在顷刻间殒命。”
“那帕子呢?”
“此事也实在蹊跷,为何臣女的帕子会被娘娘攥在手里,臣女也是一头雾水。”
此时场面陷入僵持,一言不发的邵琛突然开口。
“娘娘失去意识前奋力挣扎,最后定是因为愤恨不甘才攥住了掌心,这种情况下,尸体的五指并拢僵硬,很难掰开。太子殿下,微臣斗胆再向您确认,娘娘手里攥着的,真的是这张帕子?”
姬氿秉一僵,邵琛不等他开口复又说道,“陛下,刚刚太子殿下说这张帕子是从娘娘手中拿出时,臣心中便很是疑惑,只因臣去看过尸体,娘娘左手微张,只有右手紧握,里面隐隐能看出似乎攥了什么东西,但人既已死,骨骼僵硬,臣无法掰开娘娘的手一看究竟。至于这张帕子,完全是放在娘娘的尸身旁边,听打捞的人说是跟着尸体一起捞上来的,并非攥在娘娘手中。”
“太子,这是真是假?”姬玄侑沉着脸。
“儿臣...”姬氿秉伏在地上,忽而声音哽咽,“儿臣甫一进偏殿就被母亲的尸身惊得摔倒在地,儿臣...儿臣爬到母亲身边想握住她的手,泪眼模糊里只看见她手背上有一抹红色落下,便误以为是她抓在手里的物证。现在想来,也许这张帕子只是盖在了她手上,并非攥在手里...儿臣被悲痛冲昏了头脑,差点造成误会,还望父王宽恕儿臣疏忽大意。”
“....罢了。”姬玄侑抬手示意他起来,“你也是心切,情有可原。”
“谢父王宽宥。”姬氿秉抹着眼角起身,被扶到一边坐下。
“邵琛,你去花园探查一遍,看看有无蛛丝马迹。有了什么消息,立刻回禀朕。”
“是,臣遵旨。”
殿中跪着的人都陆续起身坐下,萧初年坐回位置上,姬素月就在她旁边,低声安慰了几句,朝她递去一个安抚笑意。
萧初年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此刻只能闭口不言。
“吓着了?”
一旁传来轻柔女声,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水,“喝点热水,你脸都白了。”
“谢公主。”萧初年感激笑笑,捧着杯子啜了一口。
坐了没多久,偏殿跑出一个小太监在皇帝耳边低语了两句,又给他看了眼手里的东西,姬玄侑脸色当即就阴沉得厉害。
看来是发现了什么。
但他并未声张,低头一言不发,静静捻着手里的手串。
邵琛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禁军,压着一个侍卫模样的小厮。
“陛下,臣刚到花园中便看到此人行为鬼祟,见到微臣拔腿就跑,臣将他捉拿一问,他说自己就是那个假冒太子之名骗贵妃娘娘前来的宫侍。”
绯花脸色一变,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他!这个侍卫奴婢看着就面生,莫名其妙跑来说太子求见娘娘,还说什么事情紧急还望娘娘尽快前往!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还不快从实招来?!”
背后被猛地推了一下,那个侍卫一个踉跄跪在地上,低头颤声,“小的是新来不久的宫侍,叫吴山,今夜是第一次当差。小的正在延庆殿附近守卫时,突然有个穿着尊贵的贵人塞给小的一小袋银子,要小的去给贵妃娘娘报信。当时宫灯昏暗,小的不敢看那位贵人的面貌,只瞧见那衣摆子上绣着几道云雷纹,就以为是东宫来的,才应了这个差事。谁想...谁想...”
“你刚刚在花园藏头藏脑是在干什么?”
“小的刚回去不久就听说娘娘溺毙,小的心慌啊!这才偷偷跑回去看,一看就被抓了个正着。”侍卫连连磕头,“陛下明察,小的只是个无辜被骗的下人,跟娘娘的死无半分干系。”
云雷纹,是东宫中人的特制服侍,京中旁家大族都没有这个特权能给下人穿云雷纹饰的衣裳。
太子脸色难看,挥手让把所有东宫着云雷纹的人都叫了过来,让侍卫一一辨认,可奇怪的是,这个侍卫看一个就摇一次头。
“陛下,那人个子很高,走的时候小的斗胆远远扫了一眼,身材精悍匀称,看那臂上肌肉定是个会武之人,但太子殿下叫来的这些,光是个子便与那人不符。”
这便奇了,这么大点地方,一个人便这么消失得干干净净。
月上枝头,再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皇帝便遣散了众人,待明日再议。
夜深了,楚王府的殿中却还亮着一盏孤灯。
“禀殿下,邵琛在殿中宫并未替萧家说过话。”
“是么。”姬尙墨翻过一页薄纸,“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听。”
黑衣人将大殿中发生的一切如实说了,引来姬尙墨一声轻笑。
“姬素月...她怎么会蹦出来替萧初年开脱...奇哉怪也。”
“属下不懂殿下的意思...”
“这位公主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货色,可不会因为萧初年与她多说了两句话就主动给萧初年开脱。看来是我的好三哥坐不住了,要给萧暮使美人计。”
“萧暮表面四处留情,实则油盐不进。他会接受这根橄榄枝?”
姬尙墨摇头,“难说。毕竟姬素月这个女人样貌身段皆太过难得。”
“属下怎么觉得她一张脸看着寡淡冷漠得很...”
“如狼似虎的后宫里,她不扮丑些,能活到现在?”姬尙墨看他一眼,“这个女子可是个蛇蝎美人,孝德皇后和与她交好的一派妃嫔怎么死的,你忘了?”
“属下...”黑衣人一脑门儿汗,“属下现在想起孝德皇后的死状,依旧触目惊心。”
几年前,孝德皇后突发恶疾,暴毙宫中。传闻死时满头白发,眼球脱落,手脚皆被折断,浑身溃烂憋死在了宫中的恭厕内。
因为死状太过可怖,皇帝立刻下令封锁了阖宫消息,暗查死因。但不知为何,最终什么都没查到,只好以“突发恶疾,自己扯断了手筋脚筋”云云草草结案。
孝德皇后薨逝后,生前交好的几个高位妃嫔也相继去世,不是病死就是意外,给阖宫六院都蒙上了一层灰色阴影。
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姬尙墨得知这一切,都跟那位深居宫内的冷宫公主脱不开关系。
孝德皇后在世时,将姬素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曾多次滥用私刑,对她多加虐待。照姬尙墨看来,姬素月杀了孝德皇后,完全是天经地义。
只是方式过于偏激了些。
“殿下,陛下命明日再查,我们怎么做?”
“恒贵妃不是很喜欢她宫内看门那个小侍卫么,叫什么来着,吴山?”姬尙墨咧嘴一笑,“她滥用权势把这么一个后宫小侍卫调配到前宫当差,看来是真的爱这个情人。既然如此,咋们帮她一把,让他们死后葬在一起,岂不是成人之美。”
黑衣人笑了,“属下明白殿下的意思,这就去传信邵府。”
一刻钟后,邵府
火光映亮邵琛面无表情的侧脸,他随手一丢,将一件长衫扔进火里。
火星四溅,那长衫从火势边缘不甘地爬出一角,上面赫然绣着一排细致的云雷纹。
韩深随意一踢,将这逃脱的衣摆踢入火里。
“主子,这是刚刚从楚王府飞来的信鸽。”
“写了什么。”
“跟咋们想的一般无二。”
“嗯。”邵琛短暂回应,“事成之后,就把绯花杀了吧。”
“这个...要请示楚王么?”
“请示什么?死人才不会开口,这是他教我的道理,我自然要牢记在心。”邵琛负手,眯眼盯着跳动的红光,“恒贵妃手里攥着的东西,可给皇帝看了?”
“当时主子去花园查看的时候,偏殿小厮已经把她的手掰开了,当即就呈给了陛下。”
邵琛颔首,扯出一个冷淡笑意,“不枉我花了些力气让她捏在了手里,她也算死得其所。”
“主子其实没必要亲自去假山动手,风险太大了。”韩深皱眉,“属下当时替您去也是一样的。”
“风险是太大了...”邵琛轻扬眉毛,“韩深,我动手的时候,四面应该都没有人才对,花园后面是绯花守着,前面是姬尙墨手下的影子守着。”
“然而,萧初年到底是怎么从花园前面进来的呢。”
他的声音又轻又淡,像一缕炊烟,幽幽飘荡在空气里。
“是姬尙墨故意把她放进来的。”韩深脸色难看,“好在她没看见是主子动手,否则...”
否则邵琛该怎么办?杀了萧初年灭口还是...
若不杀她,恐怕依照萧初年的性子,定会在殿上实话实说。
“我当时看见了她,蹲在石头后面,颤得像只初生的猫儿。”邵琛低笑,“她太害怕,完全没发现我就站在石头后面。这一吓,她反倒更不敢抬头看看我是谁了。”
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在殿中时,她却怀疑地扫了他一眼。
看来姬尙墨是用他引诱了萧初年过来,故意引她撞上杀人的一幕。
“姬尙墨....呵。”
火焰映在那双浅淡的瞳仁上,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