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邵琛最近都没再来萧府,直到中秋宫宴将近才抽空路过进来拜访。
斜阳夕照,他落座于马车中,已经自撩起的车帘看见了萧府的门楣。
只是那偌大写着“萧府”二字的牌匾不见了。
“往右一些...哎太右了,左边,左边...”
少女正仰头站在门前指挥着,可惜那两个举着新牌匾的小厮个子太低,憋得脸都红了。
马车“嘚嘚”停下,他下了车,朝着人群走去。
“这是在干什么?”
“嗯?”萧初年回头一见是他,脸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为什么皱眉。不喜欢看见我?”邵琛明知故问。
“...没有。你来干嘛?”
“我来看看我的关门弟子。”邵琛大言不惭,“萧学子,你的功课温习得如何了?”
萧初年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她就知道这人肯定没憋好屁。
刚想挥手赶人,邵琛已经朝她后面走去,随口问,“为何要换匾?”
“前几日夜间大雨,原来那块儿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这才要换。”萧初年小跑着跟上去,仰头瞧他,“你快瞧瞧,这是我缠着哥哥写的新匾,气不气派?”
邵琛闻言好奇地朝上看去,越过那两个小厮的漆黑后脑勺儿,看见了龙飞凤舞的“萧府”二字。
潇洒遒劲,浪荡苍然,是萧暮的手笔无疑。
“不愧是我大周国手。果真好字。”邵琛感叹了一句,“你不是缺钱吗,不如把这块匾拿去卖掉,粮食的事就不愁了。”
萧初年迟钝地眨巴了下眼睛,随即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说着就吭哧吭哧招呼着把匾拿下来,从库房抬了另一块儿出来。
“....这怎么还有一块。”
“这是爹爹写的,当初造了两块匾,坏了一个,这正好当另一个。”萧初年喜滋滋地招手,“快来人,把这个挂上去吧。”
几个家丁费劲儿地拎起这块大匾,颤颤巍巍地往桌子上爬,看得邵琛眉毛直跳。
他低头看了眼萧初年,这小丫头是真不怕砸着自己。
“你们下来吧,我来。”如此想着,邵琛高声对着家丁喊。
“你?”站在她旁边的萧初年一脸嫌弃,“切,这些家丁可都是做粗活做惯了的,力气比你这个只会之乎者也的文弱书生强多了。你还是别逞能了。”
邵琛动作一顿,微笑转头。
“看来萧学子对你的老师有很大的误解。”
“什么...啊!”
萧初年话说了一半儿,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炸开一阵巨响,伴随几声惨叫,她惊得闭上眼,待再睁开,发现自己正被邵琛打横抱在怀里。
“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微风轻拂眼前之人的发丝,挠得她脸颊痒痒的。
入眼都是他略微担忧的眼神。
“我..我没事。”萧初年莫名地有些紧张,“发生什么事了...”
邵琛俯身将她放下来,挑眉回头看着一地狼藉,“看来,你到手的银子全飞了。”
萧初年瞪大了眼睛。
那块刚拉出来不久的匾,此刻七零八落地瘫在地上,碎成了片片。
萧初年很心痛,心痛这么贵的一块匾就这么没了。
现下只能将萧暮写的那一块儿挂上去。
这么一想,她就更是肉疼得捶胸顿足。
几个家丁白着脸连连请罪,只因那匾太沉太重,实在是难以挂上去...
而萧暮此刻又不在,一时大家都犯了难。
萧暮这块儿价值千金,万一再摔了...
可总不能就这么任由门楣上空着,像什么样子?
“臭着脸做什么。”
淡哑的嗓音调侃了一声,萧初年正要呛他几句,一抬眼,邵琛不知何时已经拎着匾爬上了桌子。
他个子奇高,伸手随意一举,那张家丁嘴里“沉如巨石”的匾就被他轻飘飘挂了上去。
不偏不倚,正正好在最中间。
“看看,如何?”
邵琛回头看她,唇角勾着些笑意。
萧初年咬唇,憋出一句“很好”。
邵琛回头扫了两眼,确认没问题后跳了下来,月白的衣角飞扬而过,晃得萧初年心脏一悸。
邵琛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瞥她一眼,忽然笑了。
萧初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见他俯身在她眼角抹了一下。
她下意识眨眼,脑子有些宕机。
他的指尖很轻很凉,雪花一般,稍纵即逝。
“沾上灰了。”邵琛将指尖给她一瞧,上面一小块黑色。
“唔..什么时候沾上的,奇怪了..”萧初年欲盖弥彰地搓了搓脸,低头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萧初年,不能被美□□惑啊!
直到一行人收拾完了回府,她脑子还有些晕乎。
“明晚的宫宴不要乱跑,听见了么。好好呆着萧将军身边。”临走前,邵琛状似无意地叮嘱她。
然而她敷衍“嗯”了一声,反问道,“对了,你会参席吗?”
邵琛似是愣了一下,旋即回眸望着她,“你希望我来?”
“....我才没有。”
“臣子多带家眷,而我孤身一个,倒也没有去的必要。”邵琛微微一笑,“我也不爱这等嘈杂的宴所,还是在家里好好呆着吧。”
“...好吧。”
已是酉时,斜阳西沉,暮色洋洋洒洒落下,邵琛抬眼便看到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不过她掩饰得极好,很快又扬起笑容,脸颊边细看还有两个极浅的梨涡,那笑光辉灿烂,甚至可与夕阳争辉。
“回府路上小心。”
“嗯。”
邵琛回身撩袍,踩着满地夕阳金光坐上了等候在萧府外的马车。
坐在车内,车马缓缓而动。
萧府被他甩在身后,他轻轻闭眼,想假寐一会儿。
其实他现在已经很疲惫,然而那金光偏生是跟他作对似的,一片金灿灿刺进他的眼睛里,惹得他心下莫名烦躁,不耐地抬手遮挡。
待到了邵府门口,车门被人轻敲了两下。
“主子,楚王来了。”
门“咯噔”被他推开,一个面孔俊朗的年轻男子正等在外面,分明身着管家服制,却丝毫没有管家的雍容和气,反倒看着利落干净,身手矫健。
此为邵府名义上的管家,韩深,也是邵琛的贴身手下之一。
他一般呆在邵府之中,而他的同胞弟弟,韩衍。则常常跟在邵琛身边,在官场上游走,是邵琛在外的小跟班。
这几日韩衍外派京郊查案,倒是不在。
“来了多久。”邵琛下车朝府里走,面无表情问。
“大概一炷香的时辰。现在正殿喝茶。”韩深低声道,“主子,属下看着楚王心情不太好,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他心情好不好,你能看出来?”邵琛皮笑肉不笑,“出去等着。”
“是。”
入了正殿,一个黑袍之人正端坐着,邵琛撩袍行礼,“臣邵琛,见过楚王殿下。”
“起来吧,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礼。”姬尙墨放下茶杯,下巴点了点一旁的座椅。
邵琛依言坐下,“殿下今日过来,怎么没跟臣打招呼,让殿下在这空等。”
“我来,是为了奖赏你。”姬尙墨支着下巴笑笑,“在热河猎场做得不错,我那好皇兄摔断了腿,这下是蹦跶不起来了。”
“臣只是依殿下所言行事,没什么值得褒奖的,殿下言重了。”
“哎,不能这么说。孩子做好了事,就应该给予奖励,这也是暗影的规矩。”姬尙墨拍拍手,几个黑衣人抬了几个箱子上来,一打开,里面尽是珠宝,“你是所有影子里我最看重的孩子,这些奖励,我还是舍得下的。”
“谢过殿下,邵琛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邵琛起身,垂头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眼前是殿中名贵的地毯,姬尙墨并未让他起来,他便不能起来。
余光中,姬尙墨似乎站了起来,漆黑的靴子停在他跟前。
“邵琛,我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你,你是否该回报你的父亲?”
“......”
“昨日有影子来报,粮价有异,京南道莫名其妙从丰收变成了歉收,不止如此,还闹了水灾...这些,你知还是不知。”
“京南道歉收?”邵琛诧异起身,随即垂下头去,“殿下,臣也是刚刚得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尙墨眯眼盯着邵琛,却没看出什么端倪。
“看来你真的不知情。”
“殿下明察,臣这几日奔波于大理寺的各个案子中,根本无从得知啊。”
“罢了。起来回话。”姬尙墨一挥衣袖,“邵琛,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到陛下耳朵里,否则本王就成了天下笑柄。我已经稳住了户部尚书云凯升,却不想密谈时,恒贵妃亲自带人去领月银,被听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皇后之位悬虚,恒贵妃在后宫一家独大,乃太子生母。
“太子尚在热河猎场,只要能让恒贵妃的消息送不出去,便能化险为夷。”邵琛答道。
“邵琛,我教过你很多次,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姬尙墨笑了几声,“如今后宫空虚,陛下也无意再纳妃嫔,恒贵妃仗着太子的名头也放肆多回了,本王可看不惯。”
“殿下的意思是...”
“恒贵妃...这个女人在王府时便多生事,入了宫后更爱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如今,也到了该歇歇的时候。”姬尙墨回眸沉沉笑了,疯狂诡异的光闪烁在那一贯看似冷静的眼中,不苟言笑的面孔此刻遍布渗人笑意。
邵琛抿唇,拱手垂头,“邵琛明白。”
待楚王一走,韩深才将一直绷紧的神经松开。
“若属下没记错,恒贵妃是不是在王府就杀了柳夫人?”
皇帝还未登基时,封为宸王,王府中女人众多,柳夫人是姬尙墨的生母。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但韩深可不认为姬尙墨就能这么忘了。
虽然柳夫人死后,他也没表现得怎么伤心欲绝,心冷得好像一块石头。
这十几年间,对着恒贵妃还能笑着叫一声贵妃娘娘。
但韩深总觉得那笑太恐怖,阴恻恻的。
邵琛冷淡嗤笑,“我不关心谁杀了谁。”
“也是。”韩深叹了口气,“每次他一来,府里乌泱泱就泛上一堆暗影,这种如影随形的监视真是让人不爽。今日属下出去买个烤鸡,都被跟了一路。”
“你我不也是影子之一,有什么不好受的。”邵琛看他一眼,“不高兴了,大可引到安静地方处理了。”
“属下也想,但监视跟踪的不止一个,动静闹得太大,楚王还不是找主子你的麻烦。”韩深抿唇,“刚刚属下站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看来这次南巡,姬尙墨定会有所动作。我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邵琛脸色冷漠,“他既已怀疑了我,就不会让我插手。偷个闲有何不可。”
......
韩深垂头,似乎有话想说,又来来回回犹豫着。
“啧。”邵琛不耐扫了他一眼。
“主子,这次南巡,能不能把属下带着。”韩深低声乞求道,“秦离...秦哥从前帮过属下,这次他闹出这么一桩事情来,姬尙墨定然不会放过他...”
“你要去救他?”
“...姬尙墨把我们当狗使唤,毫无半点怜惜之心,以属下所见,他既不仁,我们也不必拼死拼活给他卖命,捡条命回来有何不可....”
“这话,可不像是会从你这个初代影子嘴里说出来的。”
“......”韩深垂头不语,但依旧倔强地站着。
“罢了,你替韩衍跟我去。他性子野,想必听见有人替他当冤大头,能高兴得把房顶掀了。”邵琛凉凉斜晲,“滚下去,别在这碍眼。”
“是!谢主子成全!”
此时,行了不远的马车内。
“楚王殿下,真要将此事交给邵琛去做?他最近都对殿下的命令十分懒怠,还擅自去萧府做了什么教书先生,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
“属下怕他心生异心。”黑衣人恭敬低头道,“殿下,萧暮一直都怀疑七年前秦家的覆灭跟咋们有关,与我们不亲近,邵琛作为楚王府从前的幕僚,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与萧暮来往,定是心怀鬼胎。”
姬尙墨面无表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半晌抬眼冷言,“他几乎是我养大的孩子,怎么会背叛我。”
“邵琛从前身为暗影中的甲等,是我们之中的佼佼者,杀人如麻,剑出则见血。殿下,依属下所见,这种人的心,可不比血热...”黑衣人小心开口,“次次殿下要清理门户,皆是指派他去,其中不乏有与他关系较近的影子,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出手。朝夕相处尚且拔剑可杀,更遑论殿下所说的养育之恩?”
“是我命令他清理门户,他不下手,受罚的就是他自己。”姬尙墨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他不该杀那些背叛我的叛徒,而是应该放他们一马?”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黑衣人额上渗出冷汗,额头伏在地上,“是属下多嘴了。”
姬尙墨晃着茶杯,眯眼望向车窗外,静了一会儿后出声,“我知道你的担忧。”
“邵琛是我手下最锋利的剑,只是最近,他确实是出格了...”沉吟了一会儿,姬尙墨笑了一声,“教书先生是吧...萧家小姐叫什么来着?”
“回殿下,就是那个深入简出的萧初年。”
“萧初年...是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小女孩?”
“正是。”
姬尙墨颔首,扯起唇角,“他有没有二心,明夜的中秋宫宴试试他,不就知道了。”
“殿下的意思是...”
“附耳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