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秋,我和小霜重新回到上海,参加刘波药厂捐公的剪彩仪式,顺便去办拖了这许多年的和离手续。
路过大世界的旧址——现在已经是人民游乐场,我不由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改变了我们人生轨迹的燥热午后。
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我攥紧了小霜的手。
前面有人在争吵,围城一个圈。我凑过去看:中间的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着些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我看清了他的脸。
是赵天鸿——汪伪时期最得势的买办,如今人人唾弃的大汉奸赵天鸿。
也是我曾经最亲的叔父。
我鼻根骤然一酸,脑海里最先想到的,不是他逼着我嫁到欧阳家时威压的巴掌,不是他在法庭上狰狞的笑,而是年幼时候他把我举在脖颈上一颠一颠逗哄的模样。
我从人堆里挣开一条路,拉起他,把他带回家去。
次日清早,我和小霜去车站送刘波和龙傲天南下。
龙傲天活过了许神医预言的大限,这也许是许大夫行医生涯唯一一次失误。
从前龙傲天愿意誓死守护刘波,而今他也愿意为了刘波活下去。只是和同龄人相比,龙傲天还是过于清癯了,像块薄瓷片,缺少他这种年富力强的岁数该有的生气。
“许神医说,上了秋,傲天还是得去更暖和点的地方。”
“到了记得写信过来。照顾好他,也好好照顾自己。”
“一定......你也是。”
片刻的沉默被汽笛声截断。
“谢谢你,娟儿。”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们来送站的事。
“瞎客气啥。我们虽然没有夫妻之实,这些年来,也早就是一家人了。”
刘波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我想接嘉豪回来。”
“说来惭愧,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些年,我都不曾见上孩子一面。”
“哪有你这样的便宜爹爹!”
我故意开他顽笑,又严肃起来。
“我想让嘉豪认阿川作干大,以后逢年过节,也有人替阿川烧一烧纸钱。”
“可别——嘉豪都有小马哥作干大了,人家和佩兰两个,对孩子好着呢!”
“也对,”我没忍住笑了,“那还是叫爷叔好了......”
汽笛又一次响起。
我和小霜挥着手送他们远去。
火车的浓烟却依然萦绕,化不开似的。
“小姐,今儿正是抗战胜利周年,”小霜用胳膊蹭了蹭我的肩膀,“兰心戏院,也就是现在的艺术剧场,重映了您喜欢的片子。”
“那,走吧?”我牵起霜儿的手。
大幕拉起,熟悉的音乐传来。
“红灯绿酒夜,围炉消寒天。”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青年站在喇叭花似的留声机旁,一抖折扇:“我就是您府上新来的管家。”
......
“莫管熏烟笼半壁,且听歌舞闹声喧;
“待到天亮鸡鸣报晓,万事化云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