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我出去看看。”
龙傲天朝刘波微微颔首,转身推门而出。
小霜开了窗,将头探向窗外。一股浓烈的煤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车头换到了我们这边,正往回开。再过一会儿,就是来时刚路过的辽河铁路桥。”
小霜把身子拉回来时,我们正穿过山洞。咆哮着的浓烟被大山吞进肚子,气势汹汹的铁皮盒子和滚滚而来的浓稠暗色在我的脑海里擦出火星。待贪婪的山峦终于肯将光明归还,苍茫的远山已经和淡去的晚霞熔成了一种沉寂的颜色。在这无边的沉寂中,一种不安萌发着,聚拢着,由朦胧变得清晰,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浮了出来。
就在此时,“哐当”一声,包厢的门被踹开。龙傲天拽着茶房的领子,把人按在小茶几上:“说,把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是......后头,过山海关的时候新押送上来一批‘原木’——就是‘马路大’!其中有个已经染了疫病——那倒霉催的不知怎么就混进来的。不过请老爷太太们放心,咱们,咱们包厢的门一直是锁死的,和三等车不通,他们那边的病菌是断不会传到这边来的......”茶房诺诺着交代,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却听得人越发恼火。
“啥是‘原木’?”
“是活人,小姐。”龙傲天回答过我的问题,眼中闪过凌厉,手下明显加重,透出一股狠劲儿来,额前湿漉漉的碎发滴下汗珠,“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把窗户钉死?”
“待会儿,待会儿路过大桥,把前后钩子一断,点上炸药,那些短命鬼就送他们见阎......欸欸欸大爷,轻、轻......”茶房缩着脖子,芽菜似的眉眼扭作一团,一双手掌还微举着,恳请龙傲天放过他。
刘波听闻瞳仁一缩,一张小团脸因震惊和愤怒而皱结起来,抑制不住脸上肌肉的轻微抽搐:“那些人的命都不是命么!
“不关小人的事!是上头,太君......”茶房说着,食指还朝天上一戳一戳的。
刘波闻言微怔,略有迟疑,还是示意龙傲天松开了茶房。看着茶房狗一样晃着尾巴乞怜道谢,龙傲天眼中的嫌恶还是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那现在怎么办?” 那些车厢里,一定还有没被感染的人呢!让他们陪葬,他们又何其无辜呢!
“娟儿,别怕。”刘波见我不安,以为我害怕,把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安抚道,“你和阿兰安心待在这儿,不要乱跑。如果车开回了山海关,你们再另选路线,送阿兰回去,你和小霜早点回家。”
“刘波,你去哪?!”
“我去前面看看。”刘波说这话时异常平淡,好像他真的只是出门透口气那么简单。
“不行,你俩休想丢下我!”我紧紧拽住他的胳膊,不肯放他走。
“听话,娟儿,我们没想丢下你,放手。”
“我知道你俩要干啥!”我直截了当拆穿他的谎言,“救人嘛,又不是送死。当真遇到感染疫病的,你们打算怎么办?我起码跟爷爷学过一些,再怎么说,也比你俩强!”
骑坐在窗口,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劲风。我承认,这一刻,我后悔了。
方才,龙傲天拔枪连开三道紧锁的门。我们一直跑到一等车厢的尽头才停下。
原本一等车厢是离驾驶室最远的。这里是封死的。
没有去路了。
“站住!别跑!”十来个乘警追至身后,眼看近前。我呆愣在原地,看着龙傲天同他们厮斗,不知所措。
“小姐!”身后有人叫我。我一回头,吓了一跳——小霜整个人都挂在车窗外,“快过来,从这过来。别怕,霜儿在这接着你!”
“可是......刘波呢?”我回过头,发现早不见了刘波踪影。
“波少在这。您快下来!”
我知她处境亦是危险,狠了狠心,眼一闭,迈腿跨了出去。
我不敢看脚下,甚至不敢睁眼。
铁轨在飞驰,树木在飞驰,群山在飞驰,愈发浓重的暮色也在飞驰......一切的一切,都在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奔向死神。
我害怕。我承认,我后悔了。
我迟迟犹豫着不敢行动,忽然有人一把将我拽了出来按住头护在怀里。辅一被带离窗子,我就听得身后一阵噼啪乱响,玻璃窗应声而碎,子弹贴着我的头皮低低飞过。我不由惊叫出声。
“小姐不必担心,”虽然近在咫尺,龙傲天还是不得不扯着嗓子朝我喊,“跟我走。”我任由他揽着,只觉乾坤倒置,天地混作一团。火车似在我脑子里奔驰轰鸣,我一身骨肉快要散架。迷离恍惚中,我已被安置在车厢衔接处的那块浅浅的缓台上。我双脚沾地,稍稍回神,听见龙傲天急切的声音:“少爷,您没事吧?”
“傲天小心!”刘波所指的方向,乘警正举着冰冷乌黑的枪口,对着龙傲天。可龙傲天比他更快!我没看清他的子弹是怎么出膛的,只听到“哇”的一声惨嚎,蓬起的血雾中,血糊糊的断指和驳壳枪一起掉进山谷。
我这才发现,对面并不是车头驾驶室,还有一节独立的车厢。
突然,从对面车厢顶部传来巨大响动。四处迸射的火星在暗夜里是那么刺眼。天窗的盖子被巨大的惯性甩出,重重摔在路基上,滚出好远,直到消失不见。接着,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子弹马蜂似地向这边倾泻,也有一些擦着我耳边呼啸而过,发出尖锐鸣响。混乱中,我抬起头,看到龙傲天已经迎着弹雨攀上对面厢顶。疾风掀起衣襟,猎猎翻飞。
就从那破开的天窗里,源源不断地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爬出。我看到对面厢顶的那些人的身影都快如电火,辗转腾挪、闪展飞掠。随着天色愈来愈暗,最后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剪影,我开始分不清谁是谁。不绝的枪声里,不断有人从厢顶摔落,滚下铁轨,成为火车轮下一摊摊模糊不清的血肉泥尘。身旁刘波眉心紧蹙,咬着牙,额角都暴起青筋。
火车开始爬坡。其实龙傲天只要在下坡之前解决敌人,回到我们这节车厢上,再打断车厢之间的挂钩,大家就都能平安无事。可一旦翻过这座山,等着我们的,就是提前设好了炸药的辽河铁路桥。
犀利风声里,我听到清晰刺耳的警笛响——是政府兵的军车!不是一辆,而是一排!正从斜刺里的小道奔突而来!明晃晃的大片车灯照亮了滚滚升腾的烟尘。就从那光源的方向,子弹呼啸着,密匝匝地扫射而来。
火车开始下坡了!浓重的夜色里,远处的水光亮得格外鲜明。
可这场混战还未停止,火车还在全速前进。我几次看到刘波磨着牙跃跃欲跳,又被小霜拉回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穿过最后一个山洞,就是辽河铁路桥。山洞于政府的军车而言,是难以逾越的阻碍;对我们来说,是个摆脱追兵的绝佳的机会......
山洞!!!——
可是龙傲天!!!
夹在铁皮厢顶和低矮的山体之间,人便是杵臼里的蚂蚁,沦为齑粉是必然的结果!
“傲天!快过来!”刘波使了吃奶的力气朝他喊,可声音转瞬被淹没在枪雨里,无济于事。又一轮子弹逼压过来,我看到龙傲天的身形猛地一晃,再接下来的动作便有了明显的滞涩,落了下风。山洞张着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着列车——先是车头,再是车厢,一节一节,一段一段。
“傲天!龙傲天!!!——”嘶吼声湮没在汽笛的呜咽里。
消失在黑暗里的前一秒,我看到对面的车顶上有人影滚落。
刘波撕心裂肺的呼喊没有得到应答。山谷里回荡的只有车轮与铁轨摩擦的隆隆声。
山洞并不长,却分了生死,隔了阴阳。
再次暴露于星光下,对面的车厢顶上,已经空无一人。
刘波没再开口。可我分明看见,他一双快要眦裂的桃眼里,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寒冰。
我抬起头,感到从河上吹来的裹着水汽的风直扑脸面。眼看着跨河大桥越来越近,死亡也越来越近,我使劲儿晃着他胳膊:“快!来不及了!”
刘波这才回神,伸手去扳制动闸,可他的手却哆嗦着,不听他使唤。
小霜同时举枪,子弹打在铁皮上,溅出火光。她连着开了好几枪,才把钩子打断。可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车厢还是无可避免地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滑去!
我亦趴下身子去帮刘波。我看见青筋从他的额角一直蔓延到他的手背。
车厢猛地一震,车轮和铁轨间擦出火星。
车速终于慢了下来,缓缓停下,离河面不足一尺。
我伸手去扶刘波,他也扯着我的手想要站起来。我们都很努力,可他还是从我怀里滑了下去。滑落了好几次,他干脆放弃挣扎,坐在原地。
眼前河面空空。他望着河面的眼神亦是空空。火车头早已鸣着汽笛,消失在远方的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