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羊想逃走。

可她能逃去哪儿呢？

茫茫草原，倘若无人指引，只会不辨方向迷失其中，运气不好或是饿死渴死后曝尸荒野，或是为豺狼野兽追捕啃食死无全尸；

运气好些遇着了人，也可能被捉住作为奴婢俘虏，甚至卖掉。

再北上，严寒荒芜，人迹罕至，了无人烟，不是好去处；

南下？她在部族中所遭受的排挤，到了南边，只怕是微不足道，绝不会有好下场。

也许这便是命吧。

佛架玛发，求求您，保佑我吧！

良羊向神灵祈求，却不知她祷词能否为神灵所耳听。

可她只能祈求，唯有祈求。

大巫师总算定好了祭祀日。

却是在酉时，言说只需今夜行祭，明早便有雨落下。

白日里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夜间仿佛幽暗沉静而神秘诡异的大海，长长的、笔直平整的神道通往木头高筑的祭台，并不精致典雅却无比恢宏，好似带有最原始的古朴而粗犷的神性。

祭台有十丈高，最顶上只有方寸之地，让人刚好站个脚。

祭台之下，无论是汗王还是勇士、贵族亦或平民，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们环绕着祭场，等待着祭祀的开始。

无处不在的火把照得四周亮堂堂的，神道两侧更是三步一火炬。

古老的号角拉开了序幕。

大巫师的额上系着一条缀有闪着洁白光泽的海贝彩色毛绦带，戴着草原上的狼王头颅做成的帽，巨大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眼睛。

他的两耳上挂满了巨大的闪烁着光芒的铜耳环，脖子上挂着用玛瑙、贝壳、宝石还有野兽犬齿串成的项链。

神衣厚实保暖，上面的纹饰繁复而华丽，挂满了铜铃。

今晚过后，他会成为部族最伟大的萨满巫师，为此，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大巫师高举起神杖，杖上悬挂的铜铃、衣袖上的铜铃，全都叮铃铃作响，祭祀开始了。

伴随着祭乐，大巫师全身抖动，狂呼乱舞，好似在沟通神灵。癫狂又迷乱地跳动时，全身的铜铃也狂乱作响，渐入佳境。

良羊跟在大巫师的身后，赤着脚舞动，脚腕上的铜铃碰撞着附和着大巫师，火焰纹的祭服好似要和这满眼的火焰融为一体。

夜间寒凉，可这样密集的火把，烧得她察觉不到丝毫冷意。

大巫师说今日是个良辰吉日，只可惜，也是她的忌日卒辰。

良羊顺从得跟在大巫师身后，好似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一般，热烈而有激情得跳着她人生中最后一场舞，绚丽而烂漫。

神道两侧，族人们在虔诚地祈求神灵的庇佑。

时光短暂得像是被剪过一般，不知不觉就到了神道的尽头。

祭台旁各个方位上，奴隶被捆缚住身体，堵住嘴，等待最后的处刑。

脱脱站在汗王身后，距离祭台并不远。

他也没想到上次帮过的小姑娘原来就是今日的巫女，只可惜，他依旧救不了她。

良羊偶然一瞥，余光也发现了脱脱。

她笑得更开心了，在死亡之前，还能再见他一眼，也是神灵对她的恩惠。

随着又一声号角的响起，大巫师放下神杖，四方的萨满巫师拿起神刀，砍下那些奴隶的头颅。

鲜血流了一地，溅到祭台的木柱上。

所有人狂欢着祷祝。

大巫师率先举起矗立一旁的火炬，其他的巫师们紧随其后。

等良羊跳着舞，踏上祭台的木阶后，所有的萨满巫师将火把投入祭台下方。

搭台的底层木头是浇了火油的，一瞬间，整个祭台便沦陷在火海里。

良羊一步步往上，火焰偶尔飘上衣摆，留下一个残缺的黑边。

她是在火焰中舞蹈的飞蛾，拼尽生命也找不到出路，只能留下最后的绚烂。

火焰逐渐向上蚕食，在激烈高昂的号角与祭乐声中肆无忌惮壮大身躯。

所有人虔诚而疯狂，脱脱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心中全是对即将无辜惨死的人的哀怜。

火焰的高温炙烤得良羊肌肤干燥，又累又热浑身是汗湿了祭服，可她依旧不能停歇，纵然脚下的木板开始发烫，纵然四周已经能看见向上撩起的火焰。

终于，旺盛的、炙热的烈火穿透木板，缠上了她的双腿。

衣摆已烧毁大半，铜铃烫得好似要被火烧熔了。双脚又疼又烫，良羊该惨叫的，可她却紧咬嘴唇不愿发出半点声音。

她这一生仿佛不该来此世间一般，那么，她绝不要悲惨而窝囊得离去，她要死得轰轰烈烈，在火焰中永存！

疼，疼，疼！

每走一步，比在刀尖起舞还要痛苦。

良羊顺着记忆麻木地舞蹈，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咬死嘴唇，直到唇舌间尝到腥湿的血液，良羊心中那一股气快要散了。

忽然，脸上一凉，润湿了被火焰烤得干燥的肌肤。

良羊停下舞步，火焰灼烧着她的脚，她将手摸上脸庞，一点一点，越来越多，雨水打在了她的脸上，

哈，哈哈，良羊笑起来。

不过眨眼睛，点滴的雨水便成了豆大的雨珠，密密麻麻从天而降，轻易便压下了脚下烈火的气焰。

所有人都震惊了。

浸了油的火把尚在雨中坚守职责，只是火光大减；祭台底座依旧为火焰加持着威力，只是上层未浇过油的木头却都熄灭了，只留下黑色的伤痕。

可没有人在意，所有人在雨中载歌载舞，围绕着还在燃烧的祭台欢欣若狂。

良羊安然得站在祭台上，全身湿透了，却不显得狼狈，激动的泪水混着雨水流下，看着远处苍穹一闪而过的电光，满眼都是虔诚。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神女”，于是所有人都开始附和着呼唤着“神女”。

一声连一声，一遍又一遍。

好似狂热的信众，终于找到了皈依。

本该被火祭送与神灵的巫女，因神的恩赐免于死亡，这是就连最接近神灵的大巫师也做不到的事情！世间从未有过的神迹！

一定是因为神灵的喜爱才会赐福于她，将明日才降下的雨提前落下，只为拯救祂的神使。

良羊听着那排山倒海的呼喊，只是跪倒在祭台上，俯首向她的神灵表达她深切地感激。

在神女的引导下，所有人跪地感谢神灵的恩赐。

大巫师低着头，雨水打湿后的神衣笨拙而沉重，压得他脊背都弯了，压得他的心脏快要坠进泥泞里。

千辛万苦，为她人做嫁衣裳。

神灵在上，为何要如此愚弄他！

真是，一点儿也不甘心啊！

大巫师眼中的阴翳浓郁得快凝聚成墨，腐蚀着他那颗痛苦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