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江南的水龙王又开始兴风作浪,河道原本就未泄下去的水位越发高了,有些多山林的地带已连着下了半个月暴雨仍不停歇。
地势低的平原被淹成了湖泊,上游的洪水沿河道一路倾泻到下游的州府,越往东汇聚得越多。
便是彭蠡泽的水,也不知涨起来多少了。
浑浊的彭蠡泽,好似插秧前的稻田,水和泥混杂,看不清深浅,只是原本岸边小路种的垂柳,只能见着半个树冠了。
老汉在河边哇哇痛哭,雨水湿了他一身麻衣还有满头稀疏的白发,凄惨极了。
夜里不留意,渔船都被水冲灌进船里,虽未彻底沉下去,可船被泥水泡着,眼下风大水急又无法去清理,等雨停了,木头都该泡烂了。
他损失了养家糊口的船,还有许多人失去了他们赖以为生的土地,只能背井离乡。
南边遭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涝,北方塞外却与之正好相反。
前朝有诗人曾道“胡天八月即飞雪”,可今岁已快入秋,天上滴雨未落,草原上热得风都烫人,中原商人带来的扇子,价格越涨越高,依旧供不应求。
已是三个月不曾下过雨了,好似天上所有的雨水都落在了南方。牧草也枯死了大半,横亘塞外的几条大河支流干涸断流了,主干也隐约能看见河底了。
无论是人,还是牛羊马匹,没有水都过活不下去了。
黑图阿拉的北狄汗王王帐里,萨满巫师总算给出了法子。
——火祭求雨。
狄族信奉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和灵魂不灭。
世分三界,
“天堂”为上界,是主宰自然和人间的神灵的居所;
地面为中界,也即人间界,生活其中的人类同时受到神灵福佑和鬼魂作祟的影响;
“地狱”为下界,鬼魔和祖先灵魂所居。
鬼神主宰宇宙万物、人世祸福,神灵赐福,鬼魔布祸;
萨满巫师是神为保护族人,特在氏族内选派自己的代理人和化身,被神灵赋予了特殊品格和通神之能,可为氏族消灾求福。
也只有巫师才能通达上下两界,疏通三界之事。
在萨满教中,火、山川、树木、日月星辰、雷电、云雾、冰雪、风雨、彩虹甚至动物,都是神灵。
有着各自的愿望、情欲与善恶偏好,不可违拗、触犯。
各类神灵,地位平等,各主其事,各行一方。
但不同的部族所信奉的主神并不相同。
那是他们祖神,他们的先民,是他们最伟大的庇护者。
汗王所统率的部族,在祖神以外,最为崇拜的便是火神。
可因着干旱的魔爪无情地把握着狄人每一寸牧场,赤地千里,早先甚至暂停了对火神的祭祀,而转向雨神。
只是无论巫师们如何祭祀,那干涸的河床还是如同一道道丑陋的疤痕停留在广袤的大地上,燥热的风沙吹得狄人逐渐绝望。
“汗王,我们应该向火神赎罪,祈求祂的仁慈与谅解。”说话的萨满巫师上了年纪,头上的面具花纹装饰复杂繁丽,拄着最粗重圆润的藤杖,位置也在其他巫师的前面。
他本就不支持抛弃火神转向祭祀雨神,奈何汗王一意孤行。
结果他们失败了这么多次,浪费了那么多的祭品,可情况全无好转,漫天的云彩落不下一滴雨来。
这是汗王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巫师心中的不满积攒了许多,只是都被隐藏在面具之后。
汗王长叹一声,无奈妥协了。
“便依大巫师所言,还请大巫师费心,务必要让神灵满意。”
大巫师这才点点头,满意道,“汗王,我属意此次祭祀的主祭品不要再用汉人奴隶了,那些低贱卑劣的祭品怕是不能讨得神灵的欢喜。只有为神灵献上真正的巫女,才能显示出我们的诚意。”
既然汉人奴隶不行,为何之前几次祭祀却不曾提起此事?分明是不忠于本汗王,只想借此事好显露自己的权威。
汗王看着眼前的大巫师,心中埋怨着。
哼!他倒要见识见识,若此番还不能成,大巫师之位,也该换个人了。
就祭祀事宜商谈好后,大巫师总算要离开了。
他掀开王帐的帘子,却见外面侍卫拉扯着阻拦一个人不让他靠近。
“脱脱王子可是要见汗王?”大巫师停在那人身前,阻止了侍卫们粗暴的动作,“汗王繁忙,王子若有事,不如告诉本巫。”
这位脱脱王子身世十分坎坷。
他的母亲乃是汉人奴隶,侥幸得了汗王的欢心,可身怀有孕后却被其他试图逃亡的汉人奴隶所胁迫,最终,那些奴隶带着汗王的女人和孩子消失在大漠里。
此事后,部族有传闻那女子并非被人胁迫,而是自愿随人离去。
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汗王再想降罪也无能为力了。
谁知两年前贡驹仁将军去南朝,竟然见到了脱脱。
纵然有人怀疑他的血脉,可只要见到那张和大汗七分相似的脸,也说不出质疑的话。
于是,这位脱脱变成了部族里身份最为尴尬的王子,不被所有人待见。
“大巫师,脱脱王子哪有什么要紧事,怎么好叨扰您呢!”
侍卫虽也称呼脱脱为王子,可口吻中没有半分对王子的尊重。在他看来,不过是汉人女子侥幸生下的血脉不纯的杂种,甚至多年流落在外在汉人中长大,如何配做狄族的王子,简直是汗王的耻辱!
北狄汗王初时对脱脱的到来也是充满了惊喜,他对脱脱的生母有几分情,不然也不会将汉人奴隶出身的女子纳为妃子。
正是知道这一点,贡驹仁将军在见到脱脱后才会将人带回来,以求得汗王的赏赐。
只是脱脱不曾在草原生活过,相处下来,在汗王眼中活似一个长着狄人面孔的汉人。故而汗王总算冷眼相待,任由旁人欺辱于他,但心中也是盼着他能立起来。
草原上的人,应该如展翅高飞的雄鹰,对待敌人就像对待猎物一样残忍凶狠,而不是像那些懦弱的汉人讲什么所谓的谦逊。
不过两人容貌实在相似,而不似的那几分又同他母亲一般,叫汗王常生出怀念来,偶尔心软流露出来,在外人看来只觉汗王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时好时坏,叫看的人摸不着头脑。
但这个侍卫家中和大妃有亲,王后生了三位王子,地位稳固。他又如何会将脱脱放在眼中,更加见不得大巫师这样尊贵的人对脱脱好眼相待了。
大巫师却没理会,只是看着脱脱,等他的回答。
“大巫师,我想向父汗求情,离开黑图阿拉去中原一趟。”
昨日大妃唤他相见,原来是见到几位兄长都有了妻子甚至孩子,大妃怕汗王认为她处事不公,有意为他赐婚一位北狄女子为妻。
脱脱心中有了想要的妻子,不愿接受赐婚,惹恼了大妃。
草原上的人不似汉人那般在乎贞洁,脱脱也不介意。
他想回去中原找到白束玉,即便她有了丈夫,只要她愿意,他也要带她走,娶她为妻。
离开草原前往中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汗王绝不会同意。
但大巫师没有直白地告诉他,而是先带他远离王帐。“你跟我来吧。”
等带着脱脱回了自己的住所后,大巫师将他当作了自己重要的客人、关爱的晚辈,用一种脱脱从不曾感受到的、来自于长辈的亲和呵护的态度和他交流谈心。
脱脱虽然看不见大巫师的脸,可那灰白的头发、浑厚却慈祥的嗓音,无不显示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
太阳在天边睡下,月亮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