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娇的眼睛终于被一位江南名医治好了,虽还见不得强光,用薄纱遮掩,到底能够朦朦胧胧看得见了。
杭师兄、守师兄、月诸、一个白胡子的老大夫、药童丫鬟仆人,还有一位美貌丰腴、风韵犹存的夫人。
“这瓶眼膏每日睡前醒后擦一遍,半旬便好。”
老大夫从药箱取出一个白瓷瓶来,杭一苇小心接过,又行礼道,“多谢大夫。”
“客气,客气。”老大夫还礼,管家这才领着人出去给诊金。
“多谢夫人,不仅收留我们,还给师妹请来这样一位好大夫,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呵呵,你们是君儿的师弟妹,便是我的子侄辈,有困难了,当长辈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祝璧归满脸亲切的笑容,叫杭一苇看了着实心中感念不尽。
守越君也欣喜于母亲的帮助,只有微君和宣娇。
一个总是游离于世界之外,一个自入了守府好似变成了被衣裳裹紧内里冷硬的冰碴子。
离开后,祝璧归自顾自说道。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她看着园子角落里的火棘树,“她看着我的眼睛,里面藏着刺。”
就像郁郁葱葱的火棘叶后面,掩盖着成千上万的拥挤的叶刺。
天气晴好,湖面倒映着磨砂般的太阳。游船上花花绿绿的纱帘在轻风中如柳条般摆动,船上各式的花开得红红火火,盛极乃至糜烂。
就在这喧嚣嘈杂的环境下,宣娇带着杭一苇再一次同白莲派的人会面了。
“你们这般心急吗?”叶莫喝着酒,畅快而肆意,半点不像传闻中白莲派人严苛自律的样子,反而像是他们要积极杀到的昏官奸商。
“举派在牢中任人宰割,我们又岂能坐以待毙!”宣娇恨恨说道。
“还不知道先生的名姓是什么?”杭一苇问着,总要知道个名号,总比先生这种生疏的称呼更能拉近关系。?
“在下姓叶,至于名字嘛,不是一条路的人,就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他是主上抚养长大的孤儿,是白莲派这棵扎根江南、蔓延向北的藤曼上的叶片,主上的宏愿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太阳——白莲派的每个人都坚定地致力于新的时代的到来!
“圣母已决定三日后动手,届时你跟着我们,自能父女相见。”
“多谢叶公子!待我父亲出来,必会不吝厚谢!”
三日后,天色尚早,远方的山峰遮挡住了太阳,灰蒙蒙的天地之间才有一丝淡淡的粉霞。
府衙牢狱中,血腥味重得令人作呕,呼吸间好似有铁锈粉黏在鼻腔咽喉,同类的死亡难免会让人心生恐惧,可死的人多了,多到血水快把囚牢里的草垫染红泡烂,这只会叫人麻木。
锦衣卫杀的人很多,他们身上穿的官帽官靴、家里堆的金银财宝,都是杀出来的。
可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在狭窄的牢房中杀鸡一样割开一个个头颅。
朝廷攻打拂云派时,并不算光明磊落,毕竟江湖门派不比寻常的土匪窝,少不了高手。
拂云派没有过午不食的规矩,悄悄的把药加到伙房常用的井水中,等大家都吃了晚饭,药效发作还要一点时间,正好叫朝廷的人马趁着夜色上山。
等天亮了,一个门派便覆灭了。
饶是如此,拂云派的人在朝廷攻山时依旧死了不少,活着的都关押在这剑昌城小小的牢狱里了。
“你说大人也真是,既要人头震慑乱贼,何不统统拉去菜市午时问斩,非要在牢里杀人,把这大牢都弄得腥臭了。”
说话的人正提着一桶水,等旁人将尸体搬走,便泼洗地上的血迹。
也没听到旁人接话茬,便还想继续嘲谑几句。
却见旁人都停了下了,一时倒显得安静极了。
“大人。”
那人转过身来,钟斯羽正在身后。
“大人!小人多嘴!”忙不迭请罪,还想说什么,却见钟斯羽摇头道。
“在菜市劫囚可比在牢中容易多了,倘若当街斩首,乱党必然群起,朝廷纵然不惧,可此时也不必平添这种麻烦。”何况,
府衙内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还说不好,但拂云派的人已死,事成定局,想来那些个墙头草,暂时是不敢动摇了。
“等天亮后,把这些人头都挂出去吧。”
说罢,钟斯羽朝着最里面的囚室走去。
宣盛闭着眼,静静得,好似和拂云派的人一同死去了一般。
手腕粗的铁链锁住他的四肢和脖颈,不远处让人失力的迷香不间断地燃烧着——毕竟是江湖有名的人物,也算一代大侠,若不看守严密些,说不得便要叫人逃了。再想抓住,恐怕就是大海捞针了。
“审危掌门,是在为死去的那些人哀悼吗?”
宣盛睁开眼,“原来是你啊!”
这是这是钟斯羽第一次来见他,穿着和其他锦衣卫不一样的衣服,走在其他人身前。
“没想到,老朽阴沟里翻船,栽到你手里去了!”宣盛记得钟斯羽,一个寄居门中的失忆人,“可见这世道见不得做善事。”
“本官当初并非针对拂云派,只是巧合罢了。”
彼时他在山中遇见锦衣卫,一面怀疑锦衣卫中内奸究竟是谁,一面不知白莲乱党的阴谋到底为何。
把人都抓起来后,也由着下面的人审查,自己却只盯着手下人。
谁知道,最后查着查着,拂云派当真鱼龙混杂,一部分似乎和乱党没什么关系,倒是还有一部分,听命于审危真君,这些年在江湖上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竟全是和乱党有瓜葛。
如今宁杀错不放过,统统了账了。
“只是本官眼下有一个问题实在想不通,掌门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英豪,一派之长,为何会听命于乱党呢?”
宣盛又闭上了眼睛。
“成王败寇,老朽认了!将死之人也只能顾念身后名了,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看来掌门是有很大的把柄被人捏住了啊。”钟斯羽了然道。
他也不生气,对手下败将,钟斯羽向来较为宽容,尤其是他们在交代遗言的时候。
察觉到了那一丝不屑,宣盛冷哼着:“我是一败涂地,不过,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
“掌门何意?”见他不说话,钟斯羽补充道。“说起来,掌门您的女儿还一直逃离在外呢。”
钟斯羽慢悠悠说着,“您还不知道她在哪里吧?”
那几个再是谨慎,走动多了,到底显露了踪迹。但锦衣卫碍于宗室的颜面,虽然明知守越君为拂云派弟子,也网开一面,不曾上门缉拿,只在守府外盯着。
“您的徒孙虽有宗室血脉,可他的母亲才是县主,而且只是一位为了情情爱爱和宗室断绝关系的出嫁女,若非本官仁慈,此刻你便该见着你的女儿了。”
锦衣卫不惧宗室,可没必要为了这样的小事惹恼宗室,尤其是在和东厂平分秋色的时候,获得宗室的支持更有利于锦衣卫立足朝堂。
娇儿在守家!
宣盛总算打起精神来,他抬眼看向钟斯羽。
蠢货,多么得意洋洋啊!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不过,“江湖四派,白莲派向来视朝廷如水火,我此番是棋差一着罢了,但金蛇派从来正邪难辨,玉女派就当真纯然无害吗?”
钟斯羽皱眉,“审危掌门不会是想把其他门派也拉下水吧?”
白莲派在朝廷眼中是乱党、是反贼,可他们最初确实是一个江湖门派,行事带着江湖习性,处事也和江湖分割不开。朝廷又何尝不知道江湖各门派和白莲乱党有瓜葛呢?
只是这种瓜葛,顶多是门下弟子有些私人交情,便是朝中大臣也少不得有人私下和白莲派门人有亲呢!
法难责众,不想闹得群起激昂,若非似拂云派这种有了确凿证据的,朝廷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是朝廷的人,应该比我更了解朝廷。朝廷本是掌控天下权力的地方,仍然避免不了地方官员阳奉阴违、不听诏令,难道朝堂上的都是蠢货看不出来吗?不过是利益纠葛让他们默许甚至纵容了——那些外放的官员不知往京师孝敬了多少银子。”
“朝廷如此,江湖亦如此。”
越是自诩不凡的人越是不甘于平凡的死去,所以历来有不少秘密总在知情者临死前面世。
可宣盛不是话多的人。
他只是有点儿不甘心,不甘心这辈子白白被那女人利用一回。
“我的女儿什么也不知道,饶她一命!”这是宣盛最后能做的了。
仲斯羽答应了,“如果她不会对朝廷产生威胁的话。”
交易成立。
另一边,宣娇四人在府衙附近的云来客栈等着消息。
他们昨夜来此开了两间房,守越君、杭一苇和微君在一间,宣娇一人住另一间。
可她一夜未眠。
白莲派的人行为诡异不定,甚至连个具体的时间也未言语,只让她等人联络。
宣娇自子时便着衣坐待。
等到天微亮了,客栈厨房后院未杀的公鸡发出了第一声啼鸣,等到另外三人也起了床,跑堂的送来热水,伙计送来吃食,都放在房门外。
四人之前未免被人认出,具是易了容。今日倒懒得那般麻烦,只遮住脸也就是了。
倘若救出大家,举派逃亡,再遮掩行迹也不迟,若是救不出人,怕也要葬身于此了。
宣娇食不下咽,就着热汤吃了几口包子,又整衣危坐,面色愈发冷峻严肃。
守越君和杭一苇看着她眼眶下的淡青便有些心疼,可都明白宣娇内心的焦急与迫切,也无力劝说,只能默默地陪伴着。
四人竟无一人言语,紧张的气氛吞没了一切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