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何意?”
守越君和源缪踱着步子,此时风停雪止,山上的鸟兽重又出来觅食,惊动树上路上的积雪,四面八方,皆可听见悉悉索索细碎的声音。
“月,微君他可并非是您带来求医的,”他是我在外面捡到的。
“此事说来也是我元一宗难言之隐,微君口中的师兄是我的大弟子式之,他当年下山后,已然遭遇不测,不知坐化何方。”源缪难掩悲痛。
守越君垂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倒是突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师兄’死了,果然,果然啊!
“请长老节哀,逝者已矣,生者仍要向前看。倘若有朝一日我身遭不幸,可怜我母亲伶仃余生,我在地府阴曹也只盼她莫要太过伤怀,劳了心神,使我虽死难安啊。”
“守公子倒是个孝子,只要好好活着,就比我那不孝的大徒弟强了。”源缪越想越是哀恸,半百之人也忍不住留下泪来。
“罢罢,不提他了。”源缪捧着衣袖拭去泪花,“微君不能接受式之的离开,才有此一难,我听说你照顾了他这些日子,很是尽心周全,作为他的师父,想请你帮个忙。”
源缪盯着守越君,盯着他这张以假乱真的脸。
守越君隐隐有了猜测,当然不会拒绝。“长老尽可吩咐,涧宫莫敢不从。”
“不瞒守公子,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不能相信世间还有和式之如此相似之人,你与他当真是天赐一般样貌,我见了你,也仿若徒儿还在世,”源缪说着,几近哽咽难以成言。
“眼下微君这般情况,我想请求你,假扮式之,和我将微君带回元一宗去。”
“这,”听了源缪的话,守越君心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想法。
“方才微君瞧着是好了,可他分明是陷在癔症里出不来,我实在不想也不敢刺激他。就让他这样糊涂着,把你当作式之,好歹他的情况也能稳定下来。其他的,等回了元一宗,再想办法也不迟。”
“公子若能应下此事,我自有报答。”源缪又劝道,“我年轻时闯荡江湖曾获得一把名剑,如今年岁大了,越发使不上了,又后继无人,便赠与你做酬谢之礼,且我元一宗中内功心法不在少数,我虽不能全然做主,但给你借几本看看也并非难事。你若还有其他要求,我也都可尽力为之。只希望你能帮帮微君,在下感激不尽!”
他实在担忧微君,没有‘式之’随行,怕微君途中又出了意外跑丢,到时候又该去哪里寻到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他可不想再遭一回了。
“长老无需如此,我与令徒相逢匪乱中,已是大为有缘,我早已将他看作我的朋友,朋友有难,绝不会视而不见!”
“好!好!”源缪连连道好,“不想微君在外还能遇上如守公子你这样的好人,我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不提源缪如何同拂云派商议,只一旬半后,微君的伤寒之病已好全了,守越君的行礼也备好了。
早在微君的身份传出后,那胡长老也不急着为弟子讨回公道了,门派中更好似不曾有过这么个人。
审危本不大乐意放守越君下山,先前那阵风波明显不是无风起浪,他暗中查探摸出几条线索来,虽还未弄个明白,说不得就有那女人在其中插了一手。
如此紧要时刻,更该攥紧守越君这枚棋子,才能拿捏住那女人。
只是胡陆杨三位长老铁了心要送人讨好元一宗,更是借着那亡命弟子逼他就范,真是窝囊!
也罢,许是他沉寂久了,倒叫人都以为他是吃素的了。
看来,他非得好好整顿整顿拂云派了。
天气琢磨不定。
积雪融化大半,只剩背阴的草堆深处还有些半凝成冰的冻雪。好容易放晴几日,就见远处群山上乌云席卷着雾气强势扑压过来,冷风又在山道上呼啸起来,树枝上干黄的枯叶摇摇欲坠,地上的落叶浸透了雪水,潮湿而腐败,就像阴沉的苍穹一样散发着朽烂的气息。
源缪带着微君和守越君离开,审危不曾出面,倒是几位长老热情告别,场面也不算冷清。
宣娇依依不舍,“师兄可得早点回来,千万小心,莫要逞强,便有敌人也叫元一宗那人出面,可别再受伤了。”
她对微君没意见,可这些时日看着她爹为那源缪发愁,很是积攒了一番怨气。
“小师妹莫要如此,”守越君无奈笑道,“源缪长老是长辈,纵然遇敌,万没有让长辈独自在前的道理。”
“你在山上要听师祖的话,莫要太欺负杭师弟了。”
“你要是在山上守着我,我就不会欺负他了。”宣娇嘟嘴不满道:“我已经长大了,可你和爹总还当我是孩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嫁给你呀。
“什么?”守越君没听明白。
“没什么,”宣娇羞红脸摇摇头,“等你下山回来就知道了。”
前次她问爹爹,听说守伯母已经私下同意了这门亲事,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便要上山来提亲了。
杭一苇在众人身后看着,满脸落寞。
剑昌城,往日繁荣的街市萧条许多。
车马店倒是喧闹得很,几个壮汉坐在外头的茶汤小摊上闲谈。
“等这一趟走完了,我可得早点回北地,这南边土匪凶,江湖人多,官府又严,真不是人呆的地儿!”这是个走镖的,说话间带着浓重而粗犷的北方口音。
“前一阵子不是还听说什么拂云派弟子下山,一个人就灭了一伙强盗吗?唉呀,真厉害,这得是什么样的高手啊!那拂云派中一个弟子便有这般能耐,他的师父长辈岂不是更加厉害!”
“这种从来没听过名姓的人,还不知道是不是欺世盗名之徒呢!一伙强盗算什么,我当年走镖不知杀了多少伙。”
“没喝酒怎么就吹起牛来了!下回见了强盗我就看你逞能!”
那走镖的不说话了,又有其他人说道。“土匪怕侠客,侠客怕官差,就咱普通老百姓,见谁怕谁。”
“这朝廷也是没用,和北边狄子打不赢,在这南边,听说还是个大官呢,就给白莲派的人给弄死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凶手,害得现在出个门都不容易,打点费也越发多了。”
源缪正和老板商量租几匹快马,守越君和微君对坐喝茶。
本来见这城中门户森严就有些疑惑,此刻听了这些人的交谈,方才有些头绪。
“几位大哥,不知近来发生何事,州府之间可还通行?”守越君上前问道,倒是颇为有礼。
只是他带着一柄剑,虽然用布条紧紧缠上了,可那料子并不普通,何况他一身打扮就不似那种江湖浪子落魄,瞧着就是个有出身的,故而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人开口。
“店家,再来几碟小菜,我请这几位大哥说说话。”守越君向店主婆婆喊道。
上了菜,几人这才你一口我一口,边吃边说起来。
“听说是皇帝老儿派来的锦衣卫的头头,前阵子来南边办事的,在贑州地界遇见了作乱的人,到现在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又有人接话道,“我们这离得稍远些,虽说官差走动的多了,倒也不算严苛,我亲戚在贑州做事的,他说贑州已经戒严了,四处捉拿白莲乱党,通缉告示贴了满城,杀得人头在刑场都堆不下了。”
源缪牵着马过来,听着这话,倒有所悟。
他去拂云派之前,途径南峖时确实看到四处戒备森严,隐约听说是锦衣卫办事,只是急着寻微君便不曾详查。不想在拂云派才耽搁几日,外面是愈演愈烈了。
也不知元一宗所在如何?
前朝慈利州,太祖时为大庸县,有崧梁山及崇山,奇峰挺秀,危岩耸峙,溪壑深幽,风光旖旎,晋时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其中百里桃林落英缤纷,芳草鲜美。
传闻桃花源距大庸非远,而元一宗所处虽非桃花源,相差亦不远矣。
源缪带着两人走官道,从剑昌一路向西奔着邻州西北处的大庸县城去。
餐风露宿,枕月而眠。
途径一处长林,空旷处建了个窄小的草棚屋子,一个老婆婆正在卖饼馍汤水,旁侧树枝倒挂的招幌上写着“茶汤三文一碗”六个大字。
蓬门破破烂烂,长凳的木头被虫蛀得好似要烂掉,腿脚受潮几近朽坏,桌子上布满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划痕,不久前该是水洗过,桌面被浸润出一团团水迹。
“客人,赶路辛苦,来喝完水吧!”老婆婆取出碗筷摆放好,提起汤壶倒了满满三大海碗,热情和蔼。
源缪和守越君对视一眼,说道,“多谢老人家了!”
为了低调行事,三人眼下都是遮掩了江湖人的身份,只扮作书生,对外便说是舅甥,为了增长见识四处游历山水以备科举考试。
守越君牵着微君的手,让他坐到凳子上休息休息,自己坐在桌子左侧,正对着源缪。
被布条紧裹的长剑好似拐杖,放在顺手的地方。毕竟是身子虚弱的读书人,走得久了累了走不动了,尤其是爬山路的时候,拄个拐也能轻省些。
微君着实渴了,见了茶水,便双手捧着喝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源缪和守越君见微君行动如此迅速,来不及多言,便也大口喝起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