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曦昏睡了一天一夜,她彷佛陷入了无限往复的梦魇。武夫人、爷爷、秋娘反复出现在她的眼前,上一刻还是他们温暖的笑脸,下一刻就是他们离世的惨淡,反复的折磨让乔曦在睡梦中不住地哭喊。
而守在她床前的程若珩看在眼中,疼在心里。如果当初他能再早一步,再快一点,她就不会遭那歹人所害,也不用承受这么多生离死别之苦。想到这,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珠,又将一束冒草塞到她枕头里,祈愿熟悉的味道能让她安眠,随后,他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他是趁着下人交接的空隙溜进来的,自然也不能久留,然而程若珩刚出门,就见乔明远一脸怒火地站在廊下.而程若珩看着自己的爱将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真诚道:“明远,我是认真的。”
这话又在乔明远的心里投下了巨雷。他在心底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将军有恩于乔家,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以后,烦请将军自重。”
程若珩闻言心底一凉,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笑着看向了乔明远。
“明远,让我证明给你看。”
乔明远闻言更是面色凝重。虽然三妻四妾之事实为常事,但乔曦断不能嫁给一个朝三暮四之人。
“将军,舍妹还小,请您自重。”
他话音刚落,一个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走来。两个男人心照不宣,乔明远走向来人,而程若珩翻墙溜了出去。
来人正是换水回来的二喜。她端着一盆刚打的温水,一脸诧异地看向走来的乔明远,原地站定,浅浅行礼。
“大少爷安。”
乔明远点点头,随便问了两句,才示意让人进屋。
二喜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而床上原本辗转反侧的娇人儿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二喜不疑有他,为床上的人重新擦了擦脸,便站在一旁守着。
而门口的乔明远也没走,见屋内没再传来乔曦的哭喊,便叫人替了二喜,找了个角落的僻静处盘问了起来。
“小姐前几日在庆宁县主府可还好?”
二喜以为是送花的事儿,便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虽然这事儿秦婉同乔明远说过,但乔明远还是听得很仔细,毕竟自家妹妹能认识大将军的机会不多,庆宁县主府是很好的突破口。
“所以,乔曦后来是单独在园中赏花?”
这话提醒了二喜,她补充道;“奴婢去报信时,也撞见了程大将军,”
听罢,乔明远皱起了眉头。
“乔曦之前见过大将军?”
这话问的随意,二喜也没多想,毕竟自家小姐与大将军一点儿都不熟。
“回大少爷,县主府之前,小姐从未同将军说过话。”
乔明远听到这更显疑惑,他细细打量着眼前低眉垂眼的二喜,见人呼吸平稳,站的笔直,不像是在说谎。他挥了挥手让人回去,自己则站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然,沉睡中的乔曦是不知道这些的。许是终能安眠,她在那日的傍晚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乔曦也没有再去武宅,反而在家休养了五天,不哭不闹,也不喜不笑。直到武夫人头七那日,她好似来了精神,一早就让二喜帮她梳洗打扮。
出门前,乔曦特意站在镜前审视着自己。天青色的绸缎襦裙搭配薄荷绿的绣鞋,除了红肿的双眼,她也算清秀雅致。看了一会儿,她把原本相衬的浅色唇脂换成了武夫人喜欢的朱红色。
等她到武宅时,门口一如既往地安静,除了门口的白色灯笼,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武夫人生前遗嘱,不设灵堂不许祭拜。她的亲友和学生似乎也明白她的心思,大都在她离世的当天自行离开了。如今,除了武宅的仆人,只有孙子丘和闻余舟师徒二人。闻余舟默立在院中,而孙子丘则守在棺椁前。孙子丘整个人看起来都苍老了很多,头上染了不少白色。
乔曦无视二人,径直走向棺椁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她起身将怀中武夫人的绝笔信交给了孙子丘。
孙子丘接过信,麻木地点了点头。半晌,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她离世前,可曾问起我?”
乔曦先是沉默,随后幽幽地说:“夫人言,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孙子丘闻言低头苦笑一声,攥紧了手中的那封信。
“我会亲自将她的骨灰送到府上,余下的就有贤侄女了。”
乔曦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虽然孙子丘是乔万雄的老友、乔明朗的恩师,但是乔曦这些年与他少有交集,甚是陌生。而如今,他们一老一小站在这里,竟然也出奇的和谐。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枯站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孙子丘才又开口:“坊间说,头七的夜,人都会回来看看,希望贤侄女能把这点儿念想留给我。”
乔曦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她的脚步缓慢,好似要将这里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脑中。不久之后,这个宅邸就会易主,然后关于恩师的一切都不会存在了。想到这,乔曦不禁又湿了眼眶。
忽然,她冥冥之中听到一声来自天上的呼唤,她抬头望去,只见天边升起了一片红色的孔明灯。
武夫人之后的丧事皆是孙子丘在料理,而乔曦自头七那日之后再未出门,她在默默为自己的临州之行做准备。
乔曦此行是忠义之举,乔家人自然是同意的,但为难的是没人可与她同行。乔家男子皆在朝为官,不能擅自离京。万宝宝虽想同行,但她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所以乔万雄也是不同意的。乔曦对单独出行倒是无所谓,但是父兄三人死活不同意,正在一家人陷入僵局之时,登门拜访的孙子丘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日孙子丘登门是为了将骨灰盒交给乔曦,他见一旁跟着的乔万雄面露难色,就开口问道:“乔兄可是有何难处?”
乔万雄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子丘,不是我不支持,只是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上路啊。”
孙子丘一听就明白了乔万雄的顾虑,乔曦待字闺中,单独出门终是不妥。他不禁想起早先与明珠的谈话,感叹自己爱人的远见。
“乔兄可还记得郑乙?”
“那是自然,当年我们还睡过一个通铺呢。”
“他退伍回京后做起了押镖的生意,十天后就要启程去临州。”
乔万雄一听大喜,郑乙是个老实人,拳脚功夫也过硬,若是能得他帮忙,这临州之行必然安全许多。
“这消息当真?”
孙子丘点点头,又补充道:“这趟南行他们会先到济州再下临州,若是贤侄女与他们一路,我过了济州之后也会与同行。”
“你也去?”乔万雄有些惊讶。虽然他明白老友的心思,但是武夫人最后的遗嘱只点名了乔曦。
孙子丘眼底一暗,有些落寞地说:“总归是要知道她葬在哪里的。”
此言一出,一直沉默的乔曦不禁湿了眼眶,而她这情绪变化自然也落在了乔万雄眼里。若是孙子丘能同行,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认真地看向自己的老友,郑重道:“子丘,那就拜托你了。”
就这样乔曦敲定了去临州的行程。除了恩师的身后事所需,她还提前准备起了回赵家村祭拜要用的东西。这日,二喜正帮乔曦准收拾着行囊,无意间发现了藏在枕头中的那一小束冒草。
“小姐,这是什么?”二喜不解地问道。
乔曦闻言放下手中的衣物,接过那束草仔细看了起来。
“小姐,这味道闻着像薄荷。”
而认出东西的乔曦浑身都颤栗起来。这是冒草,她是不会认错的。刹那间,她想到了程若珩,想到在灵光寺中他身上传来的味道,也想到在县主府中他那暧昧不明的话语。
一旁的二喜见自家小姐变了脸色,连忙开口道:“小姐怎么了?是不是这草有问题?”
“没,没什么,拿去丢掉吧。”
二喜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而愣在原地的乔曦则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去纠结反复已然没了意义。
万安九年。
开春之后武明珠的身体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心里隐约有了预感,悄悄地交待起身后事。她的后事并不复杂,她家产不多又没什么亲人,除了自己的丧事,无外乎是宅子的处理和这群仆从的安置。她先是找来管家商讨一番,随后又挑了一个午后将林海叫了过来。
林海平日话少也甚少进屋,对武明珠的招唤有些纳闷儿。
“夫人找我何事?”
武明珠看着眼前有些木讷的人,慈眉善目地笑了。
“你来我这里当护院多少年了?”
“回夫人,十年了。”
武明珠点点头,林海自从在战场上退下来就一直待在她的宅子里,连娶妻生子都未曾,没想到如今已有十年了。
“这些年你守着这宅子辛苦了。”
“能为夫人效劳是小人的荣幸。”
武明珠闻言笑了一下,但随即转了话锋,认真地问道:“若是我日后遣散了这院子,你打算做什么?”
林海有些意外自家主人的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小人没想过。”
“那从现在开始想想吧,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遣散费。”
林海听后一脸慌乱地看向自家夫人,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想开口又不知该如何说。
武明珠则淡然一笑。
“林海,他救你的恩情,十年已经足够了。”
听罢,林海一脸震惊,原来夫人早就知道。他确实是为了报恩才守着武明珠的,而他的恩人隔日就出现在了武宅。
孙子丘一早就急匆匆地来拜访,而武明珠似乎也早有预料,提前梳妆打扮等在了前厅。
“明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孙子丘急切的问道。
武明珠看着自己昔日的爱人,略带感伤。
“子丘,若是有一天我去了,想在临州的母家安葬。”
孙子丘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武明珠见状笑着改口:“我没事,我只是近日重新整理了母亲的遗物,有感而发罢了。”
这话听得孙子丘一愣。武明珠的母亲周氏是临州的地方望族,与武父的结合是常见的家族联姻。那年年少的武明珠跟着母亲返乡,没想到周氏突染恶疾死在了回来的路上,因为走得突然,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更别提交待身后事了。
“你此话当真?”
武明珠笑着点点头。
“年纪大了,不免多愁善感起来。”
孙子丘看着眼前年华老去的爱人,心绪也复杂起来。武明珠早慧,作为户部上书的独女却处处受到约束,只有儿时在临州的那些日子才自在些。若是择一归处,临州确实是不二之选。
“若是你想,我们也可择日就去临州。”
武明珠却摇了摇了头,她的身子早就经不起舟车劳顿,但她寻了个借口,语气轻快地说:“那可不行,我还等着我曦儿的新书呢。”
“乔家那丫头?”孙子丘疑问道。虽然他与乔家多有渊源,但是他并未见过乔曦几回,只知道明珠一直十分中意她。
“嗯,以后你就知道了。”
孙子丘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见武明珠表情明朗,自己也放松下来。
“说起来,小曦儿也十分向往临州,每每说起都巴不得立刻动身,真不知道她这莫名的喜欢都是哪里来的。”
“许是书上看来的吧。”孙子丘不以为意,摸着自己的胡子随口猜道。
武明珠反而认真道:“若是她将来想去,你定要帮帮她。”
那时的孙子丘只当自己爱人是心疼自己的徒弟。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他的爱人早就为身后事做了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