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青是什么样的人，但凡认识他的，都能说出个一二。

他出身江南富贵之家，自己又是才华出众的状元郎，这样的人本应是天之骄子，即使倨傲些，也能被理解成天才的怪癖，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性格还好极了，认识他的人中就没有一个讨厌他的。

他的性格，是各种意义上的好，活泼开朗，热情阳光，又很有礼仪，懂分寸，不会让人觉得过分，做事也向来是疏朗大气，即使后来做了官，在官场这种黑暗的地方，他的风评仍旧好的不可思议。

可他也并不是什么纯洁无瑕的小天使，或者说，真正单纯的人，是不可能像他这般受欢迎的。

眠云一直知道，她捡来的这个人类是个过分聪明的人类，但她并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在她看来，自己亲自捡来的人类总是最好的，愚笨或聪明，又有什么关系？

但现在，眠云觉得，人类还是笨些，傻些，少想些事情好，毕竟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且脆弱，若执着于拯救，便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你做了什么？！”眠云冷静下来，她能感觉到天地规则的变化，乌云正在向岐山聚集，却不是天罚。

“很多，”林长青低低笑了笑，他在眠云脸颊边蹭了两下说道“我错了，姐姐要骂我吗？”

“你不要转移话题！”眠云这次可算是充分体会到了人类的狡猾“告诉我，你做什么了？”

“嗯……好吧，”林长青又笑了一下，他笃定了现在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姐姐想从什么地方听起？”

“有人在岐山外布置了阵法，”眠云面无表情，这次她是真的气狠了“谁干的？”

“是我拜托孟姑娘做的，”林长青倒也诚实，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毕竟我是个凡人，很难使出什么神异手段，所以我拜托了孟姑娘来做这件事。”

“阵法是做什么的？”眠云接着问道。

“其实不是什么稀罕的阵法，只是用来沟通天地，加强天地规则的而已，姐姐不用担心，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说罢，林长青将眠云抱的更紧，这是一个充满掌控欲的姿势，却无法抵消他心里的不安。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要害我。”感觉到林长青的情绪，眠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抱住林长青的腰以示安慰“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啊……其实也很简单。”林长青语气又轻又软，像是在撒娇一般“孟姑娘和我说，姐姐要渡劫了，而这个所谓的‘劫’，大概就是姐姐不能出岐山的原因。”

“我知道，姐姐这么聪明，迟早能离开岐山，可我还是觉得不甘心。”

“以后的岁月太漫长了，或许姐姐会忘了我，所以我决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姐姐永远记得我。”

“所以，你筹划了这次的事？”眠云又生气又无奈“你想帮我渡劫？”

“是，”林长青点头“我已经知道渡劫的方法了。”

“什么方法？”眠云忍不住反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姐姐还记得九尾猫的故事吗？”林长青哼笑一声“渡人者仍需人渡，姐姐可以实现旁人的愿望，却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既然自己实现不了，那就只能依靠旁人了。”

“你是说，要旁人帮我，我才能出岐山？”眠云愣了一下道“若真的是这样，我叫孟姜帮我一下就是了，你何必自己冒这个险？”

“我想神族大概是不行的，”林长青轻轻摇了摇头“在九尾猫故事里，小男孩将许愿的机会让给了九尾猫，九尾猫才得以功德圆满，所以我猜测，应当是必须有人要让出许愿的机会才行。”

“那也简单，我直接许你一个愿望不就行了，何必要弄这么大阵仗？”眠云微微皱起眉头“况且……”

况且，故事里的小男孩放弃许愿也没怎么样，林长青今日说的这些话，怎么像要和她诀别似的？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林长青轻笑一声“我问过孟姑娘，假使只要有人许愿姐姐便能获得自由，那为何不找一个人，给他些好处，让他许这个愿呢，毕竟如果这样做的话，那渡过天劫，离开岐山，岂不是轻而易举。”

“孟姜怎么说？”眠云意识到，孟姜所说的话就是关键所在。

“孟姑娘说，天道断然不会留下这般大的漏洞，许愿的人一需真心实意，可真心瞬息万变，谁知买来的真心算不算真心，所以嘛……”林长青说到一半，却不肯再往下说了。

“所以什么？”眠云心里急的厉害，哪有人说到关键的地方就停下了？

“所以，”林长青语气温柔的开口“许愿的人，需得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要超乎任何利益才行。”

“你……”眠云愣在原地，后又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明知道这个代价可能沉重到一般人承受不起吗？为什么还要坚持？

“我说过了，因为我想让姐姐永远记得我啊。”林长青说话的语气仍旧温柔而热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若是认定的东西，纵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要做到“如果这次是我帮了姐姐，姐姐会永远记得我的，不是吗？”

“你现在停下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眠云气的想骂人“你把你自己的命当什么？消耗品吗？你知不知道，这个代价可能不止是寿命？万一你连灵魂都消耗殆尽了，我要去哪儿找你啊？！”

“在姐姐心里？”林长青开了个玩笑“虽然我死了，可如果我一直在姐姐心里，那就是一直活着了。”

“不要对我开这种玩笑！”眠云挣脱了林长青的怀抱，她看着林长青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林长青，因为我没有说爱你，你就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

是了，如果林长青今天死在她面前，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以后的日子还长，她忘不了他，却也见不到他，这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姐姐，”林长青也软了语气“我想为你做点儿什么，而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到的了。”

林长青知道，眠云没有说爱他不是因为他不重要，而是眠云根本无法理解爱，如果她无法理解，那他就做给她看，什么才是爱。

“姐姐，你曾经许我一愿，现在到了我许愿的时候，”林长青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希望你能自由。”

“你……”眠云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她的眼神变得惊慌起来，她上前想要抓住林长青，却一下子抓了个空。

“看来我的愿望要实现了。”林长青看了看自己逐渐变透明的身体，意识到了什么“姐姐，江南很美，亲自去看看吧。”

“我说我想出去，是想和你一起去看！”现下眠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催动岐山的全部力量，试图毁掉外面的法阵“你现在做的算什么？没有你的话对我来说江南就毫无意义！”

“我爱你，”林长青的眼神直白而热烈，他向来聪明，却有着孩子般的赤诚“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把我最好的给你，姐姐，其实我很开心，或许你没办法真正爱上我，但至少对你来说，我也是非常重要的人了。”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眠云定定的看着林长青，眼中渐渐多了些什么“你不想要我救，我偏要救下你。”

说着，眠云抬手划破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血在地上重新画了一个阵法。

“既然你能沟通天道，我未尝不能隔绝天道。”眠云冷冷的说道“只要你不死，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姐姐，”林长青眼里有些无奈“我这样的情况，即使是不死，也活不成了。”

他能感觉到，他的生命，乃至灵魂都在被慢慢抽取，他现在的身体透明，就说明他其实已经是近似于鬼的魂体状态，而不是一个活人了。

“我会想办法，”眠云近乎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姐姐，你的头发？”林长青眼睛亮了亮，他笑道“姐姐摸摸看？”

头发？

眠云愣了一下，伸手去触摸，入手丝滑、柔顺、冰冷，这不再是藤蔓的触感，而是真真正正，属于人类的头发。

在眠云愣神的时候，林长青忽然冲过来轻轻抱住了她，他这一动，自然就不在阵法的范围内了，魂体几乎瞬间消散，快到连眠云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抢下他的最后一缕残魂。

铮——

随着一声清越的嗡鸣，眠云的长发应声而断，而林长青也化作光点消散在天地之间，眠云呆愣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忽然，雷声阵阵，岐山又落了雨，眠云静静地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长发。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倾盆大雨，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是无声的眼泪。

*

“那后来呢？”花花稚嫩的声音带着些许好奇“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眠云笑着说道“后来林长青的残魂化作绶带鸟，孟姜把收集八苦的方法给了我，只要用养魂之法将林长青的魂魄补齐，再收集人生八苦让他超脱于六道之外，那他就能以人类之躯，长久的陪伴在神明身边。”

“啊，这个我知道。”花花兴致勃勃的数着。

“第一苦为生苦，是豪门真假千金中的真千金叶向夭，她生下来就被调换，此为出身之苦。”

“第二苦为老苦，是想与姐姐换嫁的重生女宿泱的传家宝，九龙玉佩，九龙玉佩的主人是一位非常长寿的皇帝，既然长寿，免不了要受衰老之苦。”

“第三苦为病苦，是那个末世的异能者陈卓伟，他急功近利，要了太多力量，身体承受不住，疾病频发，所以是病苦。”

“第四苦为死苦，是皇后卢令仪，她斗败了穿越女刘烨，却死于皇上的另一个宠妃。”

“接下来……接下来是什么？”花花摇摇脑袋，有些记不清了。

“求不得，普通女孩赵梓涵渴望父母的爱护，可惜爱从来求不得。”眠云笑了笑，接话道“爱别离，扁平世界的公主辛西娅与骑士利奥，两人相守时不能相爱，相爱时却必须离别。”

“还有一个怨憎会，我知道是什么意思。”花花兴奋的说道“被迫与自己不喜欢的人相处的痛苦，就是怨憎会，那个想娶十个老婆的方明辉本以为自己是捡了个便宜，实际上却再也无法逃离姚家。”

“最后一苦，五阴炽盛，”眠云缓缓说道“包含五毒、六欲、七情、八苦，是人间苦难的总和，也是我这千年来的所有经历。”

八苦的最后一苦，来自眠云自己。

“下雨了唉！”花花是个孩童心性，刚刚还沉迷于过去的事，见外面下了雨，就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冲出屋在淋雨。

眠云不紧不慢的跟上去，她并没有拿伞，也没有用法术避雨，只站在雨里，任由雨水大湿她的裙摆。

“姐姐，”熟悉的声音传来，紧接着，眠云头上多了一把油纸伞，拿着油纸伞的年轻公子笑眯眯的说道“雨停了。”

雨还未停，只是有人打伞，便算得上是晴天了。

“是啊，”眠云心念一动，握住了来人的手“林长青，有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说你便离开了，如今你回来，我定是要说的。”

“什么话？”林长青笑了笑，心里大概有了想法

“我也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