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景物不断翻滚,身上涌起一阵又一阵疼痛,不知是枝桠划破,还是石子割裂。
徐椒只觉得眼前痛得发黑,她阖起双眸又骤然迸出一片白光。
她龇牙咧嘴又平复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林间高木错落,零星的月光透过缝隙,隐约能照见些。
徐椒挣扎着起身,却腿间一阵剧痛,她一个踉跄,正面朝着满是盘虬的树根倒去。
这下要彻底毁容了!
然而,料想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她意外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唔一声,男子发出沉闷的痛呼。
徐椒抬起头,只见萧葳抱着她跌坐在树根上。
萧葳皱紧眉头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他身上一路剐蹭,也有不少伤口,如今被徐椒重重一撞,又疼起来。
萧葳平息了一会儿,而后拽起徐椒的腰。
“走吧。”
徐椒拽住萧葳的袖口而后又松开,脸色有些惨败:“陛下走吧,别管我了,我会拖累陛下的。”
她的腿脚一阵剧痛,一触地面,便如针扎油煎,胀痛酸麻交织着涌上来,仿佛要将她四肢百骸淹没住。
她现在必然是无法走路了。
这真是糟透了,她和徐林与萧葳一起出来,结果遇到这样的事情,铁定要被参劾。若是萧葳死了,而她和徐林活着,还不知被人怎么编排,徐家定然要遭受无妄之灾。
她只能舍弃自己,保住萧葳,然后做鬼也不放过他。
徐椒认命似地一笑,“陛下快走吧,若是陛下能得救,还望陛下顾念徐家些,舜英死而无憾。”
萧葳漆黑的瞳孔借着点点光影看向徐椒惨白的脸色,他看了许久许久,似乎有一个世纪一般,终究是下了决心。
萧葳转过身,微微弯下腰。
“上来。”
徐椒愣住,有些错愕。
“我不能······”
“你再废话,朕回头就治徐家的罪。”
徐家在遇刺之事上分明是无辜!
徐椒一咬牙,颤颤巍巍地扒拉住萧葳的脖颈,而后靠在他的背上。
她将头轻轻搁在萧葳的肩膀上,随着他的起伏,细滑的衣料摩挲着她的脸庞。
月光静静抖落在他二人身上,林间寂静万分,只有萧葳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一路走走停停,饿了便采些果子,渴了便集些露珠。
寒风凛冽,吹冻起溪水,雪霰簇簇而落,周天白转。
他二人只能择了一处高地干燥的山洞,萧葳闭着眸靠在石壁上休息,徐椒看着他白了的脸色,有些焦心道:“陛下怎么了。”
萧葳没有说话,他阖着眸。
徐椒想说些什么,萧葳捂住她的嘴,沉沉道:“我累了,睡一觉便好。”
徐椒拍着他的额头,灼热滚烫,炙得徐椒手心一缩。
坏了,烧起来。徐椒赶紧扯开他的衣衫,想要试一试身子上的温度。
未想猩红的血痕贯过他的肩胛,有些已经溃烂成褐黑的腐肉。
他竟然一声不吭的!
徐椒脑中纷乱如麻,把他丢在这里,她跑走或许还能捡条命。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跑去哪儿呢。但留下来,难道就这样两个伤员互相等死吗。
徐椒看着他蹙起的面色,心下忽然一颤。
她向来与萧葳是虚与委蛇的,一直以为她都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至疏至远。
这短短半年,她似乎见到萧葳许多不一样的面貌。
他有当风披瑰揽弓北向的雄心,也有察差微末体恤民情的柔情,亦有自省自疚脆弱的一面,他会带她射箭,在茂林中也不曾抛弃她……
徐椒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深深吸下一口气。
***
萧葳醒来时,洞外寒风正呼啸,声过谷口,恍如千军万马。
可他周身暖烘烘的,篝火正愉悦地舞蹈着,将光影扭曲旋转。
身上的伤口被处理过,敷上了黑乎乎绿漉漉的草药泥。
他直起身,却见身上拥着的女人,汗水将她的头发打湿,结在额前。她是极为疲惫地依在他身上。
萧葳不忍再动,就这样任由她趴着。
不知过了多久,徐椒才悠悠转醒。她一双惺忪的眸子对上萧葳深沉的黑瞳,她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
咦,居然烧退了。果然是天选之子!
“陛下吃东西吗?”
徐椒取下烤架上的雀子肉,在滚火上一过,撕下一块肉就塞他嘴里。
脂膏的芬芳洋溢在唇齿间,萧葳觉得整个人都活了回来。
他满满嚼完一只,又被徐椒喂了些水,这才问道。
“你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
“妾猎的。”
徐椒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萧葳呛了一口,反问:“你何时会了狩猎。”
“不是陛下教的吗。”
萧葳想想,他唯一教过她的一次,也就是前几日的安吉公主宴会上,带着她射了一次大雕。
徐椒将苦竹杯放置好,悠哉游哉解释道:“今岁天气冷得突然,许多动物尚来不及钻地著巢,就这样冷梆梆被冻倒在林中。妾抓来全不废功夫。”
说来说去,还是萧葳他命真好。
萧葳拂过徐椒的青红肿胀的双手,“等度过这一劫,我回头好好教你射御之术。”
他看着胸口的草药,又问:“这是什么?”
这是徐椒偶然间发现钟璐告诉过她怯肿化瘀的草药,她便堵上一把将之采下敷在患处。
萧葳道:“没想到你竟然认得草药。”
徐椒用钗将青丝重新挽上,萧葳伸出手替她盘起。
“我的医女馆也不是白开的,钟璐姐曾教过我几味药。”
萧葳将钗斜捣进她的鬓心,玩味地嚼玩着这个名字。
“钟璐?莫不是那日你在式乾殿保下的医女?”
徐椒神色有些诧异,转念一想,那么大的事情有司定然呈奏过。不过他记忆也真好,还能记得钟璐这个名字。
萧葳褪去衣服,任由徐椒给她上药,他似乎漫不经心问:“她也在医女馆?”
“嗯,额,不在,她又去军营支援”,徐椒手中一顿,而后飞快又道,“就是陛下替骁毅营要人的那回。”
他替骁毅营要的那回?金山寺的场景忽然浮现在眼前。
原来是她。
萧葳身上有些伤口已结了薄痂,他看着徐椒葱管般的手指翻覆着,不动声色道:“那她还回来?”
徐椒手指停住,神色有些心虚地掩饰道:“不知道。”
萧葳又道:“你遗失之物,捕司有替你寻回吗。”
“······”
徐椒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地有些遭架不住,她转过身打量着萧葳,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陛下似乎对妾的医女馆很有兴趣。”
“京中多有讨论,朕也听些风声。”
风声,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徐椒沉默,而后又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陛下亲幸过此处,不过是一处收容之所,并无什么作奸犯科之事。”
望着徐椒有些凝重的峨眉,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式乾殿里的疑问,她能为这个医女馆做到哪一步。
“既无作奸犯科,你又担心什么。”
徐椒没有回答。
担心什么,担心的太多了,担心找不到附子狸,担心医女们被人欺负。可她这些又没有办法和萧葳明说。
她转过头,看着洞里的岩石,她忽然反客为主问道:“骁毅营觉得妾的那几位医女如何?”
如何?这自然是觉得不错。骁毅将军是他的亲卫出身,为人严谨,若是几位医女做的不好,恐怕早就将人打了出来。
萧葳坐起身,直视着徐椒的眼睛,“爱妃觉得呢。”
徐椒思忖片刻道:“骁毅将军是陛下一派的人,未必会卖妾的面子。若是她们做的不好,恐怕钟璐姐她们早就被赶回来了。”
说完徐椒抬头看向萧葳,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徐椒被盯着心里发毛。
只听,萧葳悠悠道:“朕一派的人。这天下还有与朕不是一派的人吗?”
这一声朕把徐椒的思绪骤然拉回。她心下暗道不好,虽然朝廷分锅分党,但这种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实,不可与外人分说的。
她这些天和萧葳荒野求生,两人互相依存,竟然生出几分亲密来,一昏头真把心里话给说来出来。
“爱妃觉得而今朝堂上,哪些不是朕的人,不如同朕说一说。”
徐椒讪笑,“朝堂上自然都是忠于陛下的臣子,都是陛下的人。”
“那你呢?”萧葳的眼睛紧紧盯着徐椒,他问:“你是谁的人?”
“唔。”
徐椒忽然一顿,这没来由地一问让她心口一塞。她心底清明,此刻应该哄他开心,但口舌间却仿佛被什么冻住一般。
萧葳的脸又逼近了一些,徐椒已能感觉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面上。
“你是谁的人。”
徐椒被灼地浑身一颤,艰难道:“妾自然也是忠于陛下的。”
萧葳并没有放松桎梏,徐椒无法,只得又道:“妾是陛下的人。”
萧葳这才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徐椒慌乱的样子,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而后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