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怕雨,冬盼雪,一年四季忙不停。早看云,晚摘霞,怀里的娃娃叫不停。”
教官顶了顶帽檐,直起身笑道,“嗨哟你还有闲心唱歌,这一轮水排不完下午你就等着重插苗吧。”
大雨劈里啪啦拍打着蓑笠,拼凑出了自己的节奏感。时而从帽檐坠落,时而在蓑笠里穿梭,终归入了田去,与这满池浑水融为一体。黝黑精瘦的小腿淌过泥沙,和粗犷的声线一并向前。
“我有什么好怕的。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忙活一辈子农事,做了一辈子农民,这么个小雨,唬了谁去?”爽朗的笑声竟也糅杂了浓厚的地方口音,却给这瘦小的背影添了分朴实与豁达。铁锹锤锤入土,眼瞅着排水沟就要挖完,老汉折身抖抖蓑衣,眼尖着问道,“这乖娃娃是谁家的?莫见过么。”
教官擦了两把飞到眼上的泥点,抬头看向一点也不马虎、卖力挖沟的身影,笑着道,“我们班的学生。起风的时候就跟我嘀咕你这片田今早刚插完秧苗。这小根兜不住雨,还不得马上被冲跑?这不我就叫了另几个教官过来,刚好碰到你这老汉在挖沟么。”
“哈哈哈哈哈哈……那老汉我,还得谢谢乖娃嘞。小子眼尖得很,将来肯定有出息。”老汉掏下最后一锄头,豪爽挥手,“走走走,去老头家喝口热水,别回头给娃冻了去。”
顾灼青眯眼喘着浅气,上地将脱在田边的绿皮解放鞋挂在指上。
“教官。”
他赶了两步,叫住了壮硕的背影,“我就不去了。先回宿舍了。”
教官还没说话呢,那厢老汉瞪了铜铃眼一把扯过顾灼青的手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打人。
“不去?为什么不去?嫌弃老头子家脏?”
教官眼见这老汉脾气上来了,忙打打圆场,“哎呀这学生全身湿哒哒的,你行行好让他回去洗个澡。娃到现在还没吃饭哩。”
老汉抬头哈哈大笑,拍了拍顾灼青的肩,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行吧行吧,你赶紧回去洗澡,洗好了来老头家吃饭。可不敢不来哦。”
教官赶紧点头应和,而这个事主却一脸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来帮忙也只是巧合,感激也着实不必,只不过是他恰好看到那亩秧苗,便也顺手做了。于飞曾评价他这种行为叫“好人”。顾灼青觉得不对,他只是因为看到了所以顺理成章,而不是没看到还在悲天悯人。
好人两个字太重,他担不起。
回去的路已被污水占领,已然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路面,顾灼青索性没穿鞋走。田地在宿舍山下,回去的路要经过一个大长坡,绕几个弯的石梯,途径他们昨晚游戏的圆桌,穿越那片竹林,就能看到宿舍的大院门了。
来时觉得不远的路,而今在雨中却也变得艰难许多。
教官和农户往另一条山道去了,他这条路宽阔又平坦,所以分别的时候顾灼青也没让他们送。只道自己有腿能走。
雨雾在眼前缠绵不绝,加上深山的湿气顿时让这七月天凉了许多。他知道雨衣遮挡不住这滂沱大雨,也知道卷起的裤腿下两脚已泛白,可就像他要走完这段必须的路程一样,他阻挡不了下降的体温。
有些无奈在别人眼里看来是逞强,对顾灼青来说不过是孤单惯性罢了。
有些累了,身体沉重似灌了铅。大脑听到了,却对顾灼青说,接着走,你还得走。否则谁来接你?
顾灼青觉得这话在理,却还是停在了长坡顶。
下坡很短,不过十来米距离。到底只要转上青板石梯,就又可以缩短一段回去的距离。而有人从石梯上快速而下,在最后两阶慢了脚步,执伞在那路口和他遥遥相望。顾灼青低头,看雪白的脚趾往里缩了一下,再抬头时,那人已经将半伞没过了他的头顶。
伞面不是很大,所以他们离得很近。
郝夭阙摘下湿透的笠帽,拿拇指去抹顾灼青脸上的雨水。到底是握笔的手,抚过脸颊时只带了些许微糙感。而顾灼青就这样任他擦着,一下重过一下,最后直接压在脸上按成了印,也没见他放手。
明明擦净了水,也没见他放手。
顾灼青也没让他放手。
拇指倾倒成了横向,刚好压在顾灼青唇角。他没说话,郝夭阙便轻声问,“发烧了?”圆润指尖摩挲着他的唇线,好整以暇地就等这两张粉瓣开阖。
顾灼青看了他一会儿,身体直挺挺前倾,略过耳畔,将额头抵上了郝夭阙的肩。
笠帽早不知何时掉在了雨中,被水流冲刷到了石阶边。
于飞弯腰捡起这个“弃儿”甩了甩,脚尖在青石板上乱点。
什么亲兄弟。
都是狗屁。
“被水蛭叮了?”
于飞点头,指着顾灼青小腿肚刚止住血的地方,“背回来的时候发现的。我们不敢硬扯,撒了点盐,让它自己掉下来。但好像还是感染了,有点发烧。”
校医被班主任打电话叫过来的时候把整个医药箱都搬来了。塑料箱一打开,琳琅满目的药品。他掏出体温计递给郝夭阙,“让他含着。”然后开始给顾灼青的小腿消毒。
班主任在旁探头探脑,硬是没挤进这狭小的空间。干脆站在隔间口子,担忧问道,“要紧吗老师?听说是给一农户排水,下田的时候蛰的。”
校医将已经泛皱的脚踝放回了床上,抬眼扫视了一圈。一个小隔间,躺了一个,坐了两个,站着三个,外面挤着数不清的一堆凑热闹,真是要命般的窒息和吵闹。这要能休息好就怪了。
沾着酒精的棉签被放进医疗垃圾袋里,校医老师冷哼一声,“要紧?什么又叫不要紧?你们再堵着这里把氧气耗光,那我可就不知道什么叫要不要紧了。”他伸手拔出顾灼青嘴里的体温计,好家伙39度8。
校医摸了摸病人额头已经温热的毛巾,取下递给郝夭阙,“每隔一段时间,给他全身擦一遍。物理降温也要跟上,别到时候烧坏了脑子。体温计你也拿着,下午、半夜分别给他量一次,如果还烧着马上过来叫我,多晚都可以。” 紧接着又取出药品递给他,吩咐了用法用量,这才起身将一帮子人全轰了出去。
“走走走,都走,是你室友吗,是你发烧吗,瞎凑什么热闹。全给我回去。”
于飞被推在糟哥和前桌并排的缝隙里,嘴下嘟嘟囔囔,“是啊。本来是我室友啊。有人鸠占鹊巢我有什么办法。”
惹来糟哥和前桌嫌弃一笑。
小隔间总算又清净了一阵。
郝夭阙起身带上了门,背按在门上,才重重呼出了一口浊气。
顾灼青烧得迷迷糊糊,双唇开了个口子好似鼻子堵了一般,只能从中吸入点微薄的空气。他躬身往前走了两步,两指放在顾灼青鼻翼两侧轻柔捏着。至少他每次感冒鼻塞这样都能给自己捏通顺,别人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他也没伺候过。
顺着顺着的时候郝夭阙便发现了不对劲。
以为是自己手下用劲太大,硬生生将顾灼青的鼻梁往上拱了几分。
这么近距离看的时候,他发觉生病的顾灼青,肤质竟也变得光滑了起来。郝夭阙疑惑凑近了头,拿指尖搓了搓顾灼青的脸。他分明记得在大巴上,哪怕就在刚刚的路口,还能看见顾灼青脸上那些许微小的毛孔,如今这般凑近竟没有看到了。许是错觉,他蹙眉思考了会儿,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很少将人观察得这么仔细,还在一而再的情况下。
视线下移,郝夭阙又将食指抵在拇指指腹上,一个用力向上,轻弹了顾灼青的下唇。那如水般剔透的双唇经慢动作回放轻盈弹跳,似凝冻的玉,又软滑不破。指尖沿着颌线下移,直至拇指抵上下巴,用力一捏,皓齿便顺着微启的下唇露了出来。
他盯得有些魔怔,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咬上一口,是否会和想象中那般可口。
稚嫩的脸凑得有些过于靠近,乃至于顾灼青一声轻哼,都能惊掉他的魂。郝夭阙瞬间直起身,僵硬了会儿,又似做贼心虚,小心翼翼抬眸观察顾灼青的情况。直至确定那双眼皮没有睁开的迹象,他才端坐回床沿,将双手平放在大腿上,颇为乖巧,假装不知道刚刚那个偷偷摸摸干坏事的人就是自己。
没过几秒,郝夭阙便开始起身不安地走动。经过木桌的时候,抄起药盒把玩,再次回路的时候,又嫌弃似地扔了回去。蹲身理理鞋带,起身将平整的床单扯了出来,又塞了回去。几轮来回,他又两步爬上床梯,索性取了干净衣物逃也般地飞奔向浴室。
途中就是没看一眼顾灼青。
就像那个隔间,那个人,似乎有种魔力在勾引他一般。
当喷水从铁管里洒尽的时候,那股子想要偷亲顾灼青的yu/望才忽然从他脑海里浇灭。水龙头咯吱咯吱两声被人闭了阀,一双长臂啪的一声抵上瓷砖。十指蜷缩,划过白砖的摩擦声在空旷的浴室里震惊回响。
是该难以置信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有那么几秒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性别。
至少在郝夭阙先前的人生轨迹里,从来没有过刚才那种疯狂的想法。
想要去亲吻一个人。
十分想。
好似犯了瘾。
而那人甚至与自己同性别。
而那人叫顾灼青。
公共浴室的门锁传来了松动,郝夭阙从铁杆上扯下浴巾围住半身,匆匆从冰凉的地面一踏而过,迎面撞上了糟哥,回来拿掉在浴室的肥皂。
“哟,这不菩萨么。”
糟哥眼珠子转得飞快,一秒就将郝夭阙看了个实在。他扯起笑吹了个口哨,拍拍郝夭阙的肩优哉游哉往里走去。
“身材不错。”
长睫毛垂下微微泛着抖,郝夭阙扯过脖颈的毛巾搭上头发,边擦边出了浴室。小男生的自尊心,有时候莫名就在某人的一句话中被挽回,然后突然释怀刚刚进行的深刻的自我怀疑。
不过是幻想过了头,有些yu/望没有得到纾解罢了。无关性别,更无关顾灼青。
一切都豁然开朗,拨云见日。
他甚至可以现在马上回到那个隔间,帮顾灼青进行物理降温,而不产生任何旖旎妄想。所以他套上衣服,沾湿了毛巾,闲庭信步,打开了隔间的小门。然后又在瞬间窒息中,生硬地、缓缓地、呆滞地,反手阖上隔间的门。
“顾灼青……”
他听自己唤他的名字,轻得只剩下气音。
好像哪怕再重一个音量,都能将面前的幻境破碎。
坐在床沿上的人回头看他,早在郝夭阙还没进门时这个动作就已完成。
他起身,任墨如瀑布的黑发垂至脚踝,然后在踏出的每一步脚下,将从地岩里涌出的活水冻结成了冰。行过处,又瞬间泯灭成了黑火,最后熄在悄无声息里,不复再现。
他明明身着顾灼青的睡衣,拥有顾灼青的身体,顶着和顾灼青一样的容貌,却在举手投足间万华皆拥其身,令人积重难返移目不能自已。
那双盛满流光溢彩的瞳眸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郝夭阙。哪怕靠得如此之近,哪怕抬手便要碰触。
郝夭阙一愣,侧了脖子躲开这只陌生又熟悉的手,不自觉倒退了半步。
分明无路可退,终归是被顾灼青感知到了。
“你怕我?”
他淡淡地问,没有任何感情地陈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郝夭阙回眸,只是看着面前这张脸,将眼尾上挑了几分,就呈现出难以言喻的动人心魄。然后面前之人轻声低语,像揉开了漫天的绿,沿着枝藤攀附人的心脏,在不经意间将其禁锢在名为温柔的陷阱里。
“少见。”
随着言语的尾音,黑暗罩上了郝夭阙的眸。
他知道这是顾灼青掌心里的温度,还带了些许凉。
而他却猜不透落在唇上的温度和触感,又是顾灼青哪时哪刻的不经意,又或者是此时此刻的情意正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