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遇到旅店伙计的张毕见被搀扶着回到屋内,迷迷糊糊地呛了几口水洗漱完坐在床边。
透过半开的窗,他似是瞧见李须韫一闪而过的身影。
起身朝前走绊到圆凳差点摔倒,捂着疼痛的小腿喃喃一声。
撑着圆凳晃悠悠站起,头晕目眩,重心一偏往地上去。
半途一双用力的双手托着他的双臂,不至于让他跌在地上。仰起泛红的眼睛,他看清楚站在面前,一身中衣散发带着水汽的李须韫。
慢慢蹲下,李须韫见他稳坐在地,看过他的指甲和嘴唇,最后搭脉。
“喊我有事吗?”确认人没事,她问。
方才在外换下衣服回来,才褪去外袍就听见隔壁屋传来不对劲的声响,加之张毕见虚弱的呼喊她的名字,她还以为人出事了。
面前的人鲜红的唇一张一合,张毕见只觉耳朵蒙了层布听不清。
他下意识去年那双清亮的眼眸,在其中发现看向自己的脆弱的孩童。
神情微怔,顺着李须韫的手往上搭在她肩处。眼睛不曾离开那倒映的身影。
双手再往上捧住她的脸,张毕见着迷得一点点靠近,鼻息炙热,感觉自己手在发抖。
十分纵容张毕见过分亲昵的举动,李须韫看他慢慢靠过来,双臂收紧像是要从她身上索取什么。
冷意出现在右肩。她垂眸看着张毕见颤抖的身子,耳边是他小声哭泣的声音。
伸手轻抚他的后背,李须韫任由张毕见泪水打湿中衣。等人哭不动了,她轻轻推开些距离,观察他布满泪痕的一张脸。
张毕见一副呆愣样地看她,半晌说道:“可以抱下我吗?”
自然,李须韫抱了抱他。转头对不知道站在桌上多久的华影伸手,大乌鸦叼着一根糖葫芦给她。
李须韫默默盯着华影一会儿才接住。
闻着香甜,张毕见听见李须韫说:“张淑清,吃糖葫芦吗?”
只一句话,收住的泪再次断下来。
日头高照,凉爽的风带走白日些许燥热。李须韫端着碗饮子看向面前举着的一根糖葫芦,“给我的?”
“嗯。”张毕见不太敢与她对视,红着耳朵点头,“昨晚,打扰你了。”
拿着糖葫芦咬了口,李须韫眯着眼感受嘴里的酸甜。视线落在桌上吃芸豆的华影上,大乌鸦把头往下埋在芸豆中,躲避某人的目光。
“没事。”
就是昨天原本买的是绿豆糕,但某只贪嘴的鸟监守自盗,后不知哪做贼带了根糖葫芦回来。
昨夜张毕见抱着她边哭边吃糖葫芦,李须韫在跟华影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聪明上的大鸟,从她屋内叼了块银子放在买糖葫芦的商贩家里。
虽然一根糖葫芦不值一银子。
“一会儿我打算去递铺,你要一起吗?”张毕见手里也拿着根糖葫芦吃着,眼里满是期待。
正好闲得发慌的李须韫点头,反正没事干去哪不是去。
啃完糖葫芦来到递铺,张毕见跟掌柜在讲信的去处,李须韫坐在长凳上眼睛看向窗外一道抹着泪奔跑的妇人。
“弄好了,走吗?”张毕见循着李须韫的视线看外边,在一位面容憔悴的泣妇身旁发现一身青色官府的老东家。
其身边围着三名耆长两名弓手,正步履匆忙的往南门去。
见状张毕见追上去,恰好侧脸与耆长说话的林尘瞧见,手握拳一拍,直接喊上张毕见一起。
无事可做的李须韫自然也打算跟过去瞧瞧情况。
林尘走近才发现张毕现有些红肿的眼,他唇不动地问:“可是身体不适?亦或遇到麻烦了?”
面带尴尬地笑着,张毕现解释说是吃到辛辣香料所致。
拙劣的谎林尘没信,他看出张毕现不愿说便不追问,再三确认张毕现都坚持一同走。
一行人出南门来到村中,越是靠近平常浣洗的河,妇人脸上痛苦越显。
“都别站在这,散开散开!莫要挡着林县尉验尸。”
跟随来的五人隔开围在河边的村民,留出一人跟林尘进去。
“儿啊,娘带林县尉来了,定要查明害死你的缘由!”
妇人脱力地坐在打捞在地上的尸体旁,泪眼婆娑,怒骂老天不开眼,索取这痴儿一条命。
林尘站在尸体旁,眼睛落在那青紫的脸上。
“大人。”跟来的耆长把装有验尸的木箱放下,取出布手套给他。
张毕现走到林尘身后,粗人一个大字不识的耆长冲他笑了笑,递过去记录的便携笔墨和册子。
因为尸体放置的位置平坦日照足,林尘便直接动手检验。
他翻看一圈,拨开安娃子的头发,“从骨骼僵硬程度看,现今是死后一时辰左右。
死者无明显外伤,面色青紫,脸部微肿。头顶,发根,后脑无血迹伤痕。”
记好尸场位置的张毕现飞快记下林尘所言。
林尘一一查看口鼻眼耳,“眼有血点,舌无咬痕,嘴含唾液,牙根棕红,耳鼻无异物。”
继续往下,“颈部无痕。”抓起双手看了眼,“指缝无泥沙。”又摁了摁腹部,贴耳静听,“无鼓起拍水声。”
顿了顿,看见不对,林尘伸手抚过安娃子的颈部,轻轻捏按眉头微蹙。
捏开嘴,他趴下去认真看了看,一指深入喉部当即受到阻碍。
林尘表情严肃地验证,取出手指换了手套。
“记,咽喉肿大不可深入。”他起身对耆长说,“酒醋可带其一?”
“带了酒。”耆长立马解下腰上的酒葫芦,帮林尘一起打湿纸张覆在安娃子身上。
“接下来就是等,等是否有伤。”
说完他与张毕现对视一眼,后者收好册子跟他往村民处走,耆长留在尸体旁候着。
“尸体是何人发现,在哪打捞,几时打捞,如何捞上来,到报官这段时间可有人动过尸体。
生者生前可有去哪?吃了何物?接触何人?”
负责接妇人的耆长唤来几人,一一给林尘解说。
“这位张老丈是村头做竹笼营生的,尸体是他申时一刻来河边浸笼子发现的。”
张老丈上前对林尘作揖,浑浊的眸子看着地上的尸体回忆。
“今日我做好笼子来河边,在这,”他指着河对岸临水的草堆,“就在那草旁发现有东西被拦着,便喊路过的王樵夫去看。”
老丈身旁站着位古铜肤色的壮汉,他也对林尘作了个揖,“林县尉我叫王灿根,卖柴为生。
申时初我背着砍好的柴从山路下来,被河边的张老丈喊去。他年纪大眼花,指着水草处问我是何物。
我一看这不是个人嘛!就立马下河查看,凑近发现是晚婶子家的安娃子,就立马拉人上来,时间差不多是申时二刻。”
他走到耆长跟前说了什么,把双手穿过耆长腋下做出拖人动作。
“我是这般拉安娃子的,到岸边把人抱到现在躺的位置。”
林尘听完看向张老丈,老丈点头证明王灿根说的实话。
“捞上来发现安娃子已经没气,我就回村去喊晚婶。这时间有没有人来,我就不知道了。”王灿根道。
张老丈接下话,“王樵夫去叫晚娘,老丈我就一直在这等着,没人来过。”
“可有人佐证?”林尘问。
怕林尘怀疑自己,张老丈不安道:“这,这就我老头子一人。大人,老头子我可没擅自动尸,我还是知道些规矩的,不敢乱动。”
林尘点点头,看向王灿根右边的妇人。
“县尉大人民妇雪琳,在城里广寒宫下的绣房做事。我家那口子几日前就离开远占县,跟一卖玉器的老板下海去了。
今儿个未时三刻民妇去广寒宫送衣,在福满堂门口瞧见过安娃子。像是在打听阿弎小娃娃他们几人。”
阿弎?
张毕现看向说话的妇人。她说的阿弎,莫不是城外他和李须韫遇上的那女娃?
“阿弎是谁?可在这?”林尘视线在围观的村民中一一略过,停在一个钻出人群看着他的小女娃上。
“诶!这!”雪琳指着那钻出来的女娃,“这就是阿弎。”
林尘示意手下放行,“让她进来。”
“阿弎见过县尉。”她学着大人恭恭敬敬地行礼,视线转向抽泣的晚婶,“婶婶。”
晚婶抿唇看她,心底的悲伤让她反应极慢的回应。
“阿弎,今日你可与安娃子见过?”林尘站在前边,没察觉身后张毕现那不合时宜的担忧。
忍着不去看张毕现,阿弎回话:“回大人,我今日一直与村中几位好友在村尾的林里玩耍,并未见过安娃子。
住在村尾的何婶婶能给我们作证。”
“何婶可在?”
“民妇在!”
挤出看热闹的人,何梅扭着腰肢走来。轻薄纱裙随她飘动,空中浮着股馥郁的花香。
“民妇何梅见过大人。阿弎这几个小娃子大清早就在村尾的林子上蹿下跳,吵人好眠。
叽叽喳喳半天,我听的都头疼。”说完,不喜地看了眼阿弎,“记得把借我的箩筐弄干净还回来。”
“知道的,婶婶。”阿弎说。
林尘看着何梅,“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见到阿弎几人?”
“多了去了。住村尾的只要不聋,那都能听见这群玩疯的娃哭天喊地的动静。”
“行。”林尘捏了捏眉心,看着最后那穿着锦跑的壮年。
见林尘看过来,他照常行礼说:“大人,小民是福满堂的掌柜。今日我家东家在堂外扎棚发放小菜粥粉,安小郎君曾来取过几份吃食。”
“可注意安娃子的去向?”
“安小郎君好似往南门去了。”
林尘让几人先去树下凉处稍等,派出一人去城门询问,走回尸体处掀开一张张纸。
“以酒浸纸敷之一炷香,无伤痕显出。”
招来晚婶和福满堂掌柜,林尘对二人说:“劳烦掌柜细说安娃子所拿吃食,晚婶听听可有安娃不能吃的。”
“大人这是怀疑我们提供的吃食害死的安小郎君?!”林尘话一处,掌柜当即冒出一身冷汗。
明明行的善事,反倒涉人命,这可不就是结了不善的因果!这怎么能行!
“大人,福满堂给每位来领的人都会一一介绍制作食材,就是怕有他们不能吃的,拿了出事。
安小郎君虽然是痴儿,可常理确是被晚娘教导的如一般孩童一样。
他拿前我们也一一说明食材过,即使小郎君领完,我等也有再三确认是否有不能食的。小郎君都摇头说无啊!”
“掌柜先别急,本官只是依例询问。”林尘安抚好掌柜的情绪,让他先说给晚婶安娃都拿了些什么。
“小郎君领了半只烤鸡,一包豆糕,一包蟹蒸米糕。”他叹了口气,按林尘的要求说了安娃子所拿之物。
晚婶思索几许对林尘说:“米糕豆糕我儿常吃,鸡肉在过节也吃过,没瞧出有不妥的。只是我儿还未吃过蟹,因此不好说有病症。”
“这,这……”
掌柜原本安稳的心再次提起,他有些难办,忽地想起什么问着晚娘。
“晚娘与你家阿郎可能食用蟹肉?”
“我与五哥都是能吃蟹的。”晚婶如实说道。
掌柜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看着林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人,您看?”
“县尉,守城门的兄弟请来了。”耆长把一直挣扎的人拽过来,“路上发现形迹可疑的人。”
“林县尉,”守城士兵作揖,“安娃娃确实从南门离去,走时手中提着几袋油纸包,似乎正吃着什么。”
林尘颔首,拍了拍士兵的肩说了句辛苦,就让他回去,毕竟不好离开城门太久。
“放开我!放开我啊!”
被拽过来的乞丐撇着嘴,想要掰开锁住他手腕的手,怀中抱着油纸包。
“先松开他。”
林尘对耆长说,而后打量一番眼前神志不太正常的乞丐,“你怀中这些东西,是哪里拿的?”
“不给你!不许抢!”一听他提到怀中之物,乞丐露出凶巴巴的表情,“这是安安的,我不给你,要给晚晚婶子。”
这乞丐竟然与安娃子有关?
林尘看了眼树下的几人,压着声说:“你今天在什么地方见过安娃子?”
嘟着嘴歪头凝视林尘些许,乞丐想起在街上听到的夸奖,“你是林县尉?”
“正是。”
林尘没想到傻乞丐竟然还知道自己,有些吃惊,但很快调整好反问:“我是林县尉,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今日是否见过安娃子?”
乞丐皱眉想了想,转身指着河道下游的一片林子,“安安在哪给我吃好吃的糕点。香香咸咸的,”他双手比出个圈,“圆的黄的,一点点甜。”
是蟹蒸米糕。林尘看着说那糕点如何如何好吃的乞丐,循循诱善:“安娃子也吃了这圆圆黄黄的糕点吗?”
“吃了。安娃子一个,我一个。安娃子还一个,我也还一个。剩下的都是要给晚晚婶婶吃的。安娃子说婶婶吃了会高兴。”
“为什么你会拿着这些给婶婶的吃食呢?安娃子没和你一起?”
摆着手,乞丐觉得林尘在说他偷东西心里不高兴,面上也彰显出来。
“我没偷,是安娃子玩水,我帮他拿好,然后一起给婶婶。”说到这时,乞丐像是瞧见什么,开心地手舞足蹈往前冲。
“站住!”
一旁的耆长当下就要拔刀拦人,却在林尘示意下收回去。
他思索着乞丐嘴里的玩水,目光落在晚婶身上。
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晚婶突然被人塞了东西到怀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傻笑的乞丐。
“你是——”心悲如死的晚婶仔细看着面前的乞丐,忽地拉住他脏兮兮的胳膊,“你是那个经常找安儿玩投石子的小傻子?!”
“婶婶,好吃的。你爱吃,你一个,安安一个。这有鸡,可香了。安安说你最爱吃,你吃!”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在乞丐一点点的话中再次崩溃而出。
被他死死抓着的乞丐不知道为什么婶婶不开心,只能学着平常安安的样子笨拙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婶婶不哭。等安安玩水回来,就可以吃。吃了就很开心了!”
“你说什么?玩水?你看见安安在河里?”
晚娘一双猩红的泪眼瞪大,吓得乞丐想望后退却怎么也移动不了半步。
“痛的婶婶。”
察觉失态,晚娘强行挤出一抹和善的笑,还没说话林尘就开了口:“安安是怎么在水里玩的?你为什么不一起啊?”
“我不会水。”乞丐低落的摇头。
捂着脖子弯腰咳嗽,又双手捧在一起放在嘴边做出饮水动作。
“安安说痒,去水里喝水。然后玩水,好多水花,安安玩的可高兴了。”
听到关键林尘乘胜追击,“安安为什么痒?”
“这个好吃的黄糕,他痒。”
早就走上来的掌柜听见乞丐说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心道玩咯,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碰上这糟心的情况林尘也很无奈,喊人把掌柜抬去医馆,继续旁敲侧击的补全疑惑。
原来从南门出来的安娃子遇上被小儿丢石头的乞丐,赶走伤人小儿后与乞丐分食起领到的美食。吃着吃着安娃子说嘴里痒,跑到河边喝水。
许是难受没注意便掉入河中,虽说会水可嘴里奇痒无比,逐渐吸不上气,最终窒息而死。而傻子乞丐没看出安娃子不对劲,以为他在玩水。
等许久腹痛难忍的乞丐去解手,回来途中又碰上欺负他的小儿,就没能回到岸边。
“怎么会事这样……”
晚娘喃喃道,她颤颤巍巍地来到安娃子尸体放置处,掀开白布抚摸冰凉的脸庞,“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啊!我的儿!”
按乞丐的话,晚娘记起昨日丢失了只母鸡,她那会在院里抱怨不知哪个黑心肝的不做人,早知道就杀了吃也好。
“你听进去阿娘的话了,对不对?”把安娃子脸上的头发拿开,晚娘苦笑:“你是个乖巧暖心的孩子,可偏偏,偏偏这些害死了你。”
蹲过来的乞丐不解的看着地上一动不动,有些奇怪的安娃子。皱着脸思索一阵,也跟着哭起来。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看出他要好的朋友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玩的事实,都在这凄厉的哭声中偷偷抹着眼泪。
心里不知味的张毕见把记录好的册子递给林尘,后者翻阅,“一会儿我回县衙写文书结这案子,你打算,”
“啊!大虫!是大虫!”
话语硬生生被一道尖叫掐断,林尘不悦地看着那娘子,眼里映照出黑白黄的壮硕长虫。
要命的是,那长虫嘴里正咬着一只人手臂。
许是被尖叫惊扰,猛虎那双骇人的兽眼隔着条河望来,不善地发出一道虎啸,正蓄力准备越河教训这些打扰它的大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