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芜坐在马车里时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外头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清脆声响被人群的声音淹没,一时间也淹没了苏芜的思绪。
早上刚迈进正厅,苏芜便撞上了爹爹严肃紧张地把玩着手里的茶盏,一旁座上还有个拿着拂尘的胖太监。
苏正堂恭敬地给了太监一锭银子,太监收下便把头转向了一旁的山水画上,在银子的熏陶中,好似突然能看懂这等风雅之物了。
苏正堂便将不明所以的苏芜带到一旁屏风后面低声嘱咐:“我刚刚向王公公打听了,皇上突然宣你进宫似乎是为了赐婚一事。”
苏芜差点惊呼出声:“赐婚?”
“我也摸不清是什么情况,说是六皇子朝皇上求旨,点明要娶你。”
“六皇子要娶我?”苏芜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面上还是尽量显得迷茫:“六皇子与我素不相识,何来娶我一说?”
苏正堂更诧异了,他还当是女儿同六皇子偶然相识,可女儿现在的反应,好似从未见过谭言。王公公在外头,时间紧迫,苏正堂只好言简意赅地叮嘱道:“皇上专门只宣了你进宫,想来还不是件板上钉钉的事,若你不愿嫁,好生同皇上讲,应是不会强人所难。”
苏芜点点头,突然抬眸认真地问苏正堂:“爹爹希望我嫁吗?”
苏正堂思忖半天,轻轻摇头:“皇宫比沙场还莫测,自是明哲保身为上,不过阿芜如果有心,爹爹也不反对。”
苏芜闭了闭眼,不忍再看如此好的爹爹,轻声一应后出了屏风,跟着太监上了马车。
因是受诏进宫,她便只带了秋菊一个丫头。
谭言突然要娶她,苏芜只能猜想,谭言也起死回生到了现在。
原本这一世她不打算去对谭言动手,但如果谭言带着那些记忆回到现在,就不一样了。
如今他还敢如此磊落地求娶她,简直不可理喻,八成是没料到,她也重生。
既然没有料到,苏芜准备索性先装着,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一个刚刚被从乡下庄子接回来的姑娘。
晨光熹微,马车停在了玄武门前,苏芜在暗红宫墙下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前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烟绿云缎锦衣,玉冠束发,眸若星辰,透露着一股子不羁的风流。他站在宫墙下,手持一把折扇把玩,似乎凝眸思考什么东西。
这人前世给苏芜的印象就深刻,如今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是沈行山。
沈行山是父亲死敌的安平侯之子,嫡出,安平侯的嫡女正是如今中宫皇后。
皇后端庄舒雅,温婉贤淑,德才兼备,受皇帝敬爱。安平侯唯有一嫡子沈行山,沈行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在京中以风流诗画而文人风骨远扬,所以皇帝对安平侯府并无猜忌。
安平侯的妾室和白梧出生同门,但为庶女,白梧一个江南水乡般温柔的女子,也曾对着苏正堂疾色厉声说过那庶女的诸般下作的行径。
苏正堂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又听坊间都说安平侯宠妾灭妻,一日下朝时便多嘴了两句。
估计那妾室早已先入为主,在安平侯前添油加醋抹黑了白梧,两人也就此翻脸,算是怒发冲冠为红颜。
前世苏芜也见过沈行山一面,太子之争初见端倪,谭言曾邀沈行山出山。不料那人像听到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手一抖打翻了棋盒,出宫便去了道观,此后杳无音信。直到谭言登基,派人去道观寻沈行山,听到的却是道士说从未见过这个人。沈行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但不是个祸患,谭言也没过深追查。
此时苏芜缓步向前,佯装不认识,又无法通过沈行山的衣服辨认出官职,只行了个礼。
沈行山像是才发觉苏芜,墨色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异,也颔首一笑冲她作揖。
苏芜又朝前走了,突然一丝怪异漫上心头,忍不住回头看了沈行山一眼。
狭窄长街,一簇苦楝花伸出宫墙,沈行山便站在那摇曳花下,长身玉立。突然,他也侧头朝苏芜看来,一时间四目相对,沈行山的目光深邃,苏芜急忙移开了目光转身继续朝前。
苦楝花的花瓣随风而落,有几片轻轻飘落在沈行山肩头,他依旧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看着苏芜的背影莫测一笑,随即收起了折扇,周身气度也冷了下来,朝宫门走去。
苏芜被宫人引着踏入金銮殿时,内心还是有些许忐忑,但那忐忑在看到一旁的谭言时就顷刻化为乌有。
她上前恭恭敬敬行了礼,龙椅上的皇帝笑着抬手让她起来。
“你可知朕为何诏你入宫?”
苏芜惶恐道:“臣女不知。”
景帝大手一挥,示意让谭言走近,爽朗道:“言儿有意娶你为其,不知你意下如何?”
苏芜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一旁的谭言,“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
“臣女惶恐,臣女与六皇子殿下素未谋面,何来成婚之谈。”
谭言余光一直注意着苏芜,见她同前世一样胆小谨慎,不忍浅笑道:“父皇,苏小姐从未见过儿臣,但儿臣心悦其已久,一年前儿臣途径喜鱼村,一见倾心,多方打听,得知原是将军府千金,近日听闻苏小姐回府,特来求娶。”
苏芜极力克制自己,以免生出什么事端。
景帝看苏芜一直垂头不语,也知晓这婚事八成是黄了。
苏正堂对他有恩,他断然不会太为难苏芜,顿时又生一计,问道:“既不愿,朕也不强人所难,你可是有了心悦之人,才拒绝言儿?”
苏芜听到这话,只当是景帝替自己解围,又能彻底断了谭言的心思,便连忙点头。
不料景帝又问:“可是哪家的好儿郎?”
苏芜本就是顺着景帝的台阶下,猛然蹦出来如此一句,答的话没答案,不答自己刚刚那话就成了欺君,一时间进退两难。
谭言看着她思量半晌,精致的小脸上显现出犹豫,最后红唇轻启,吐出了“安平侯府沈小侯爷”六个字,让他五雷轰顶。
景帝听到苏芜的答案,坐直了身子,明显也来了兴趣:“你同沈行山有来往?”
安平侯和苏正堂不和,朝中人人皆知,他自然也知晓。如今居然从苏正堂女儿嘴里听到沈行山的名号,当真是回趣事。
苏芜在说出这话时已经替自己铺好了退路,她怕胡编出一个名字来,万一景帝赐婚,便是难以收尾的骗话,脑海中恰巧浮现出刚刚落花中的沈行山,灵光一闪便报了他的名字。
两家不和,景帝固然也晓得,说自己心悦沈行山,纵使景帝有心赐婚,却也要考虑着两家关系,如此一来,这便是没有下文的事。
“臣女不曾同沈公子有来往,只是方才在长街上偶遇沈公子,一见倾心。”
又是一个一见倾心。
景帝点点头,又随意扯了几句有关苏正堂的话,问他在战场上中刀处可有再痛,营造出个体察臣子的好皇帝形象来。
退至殿门外,苏芜正准备提裙走下长阶,胳膊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住。
转头一看,是不解的谭言。
他似乎不觉还未适应两人素不相识的关系,没有察觉到这个举动属于是冒犯,苏芜看着他这张脸本就憎恶至极,不悦道:“殿下可还有事?”
第二次,谭言被她语气里的陌生惊到,松开了手:“你是不愿嫁进皇宫,还是果真喜欢那沈行山?”
门外的侍卫垂下头,假装两耳不闻,苏芜前世喜欢谭言的那份桀骜张扬,总感觉他的意气风发才是少年最好的模样。如今看他毫不顾忌的样子,苏芜也开始质疑自己以前的眼光,他的神采飞扬,似乎是仗着皇子的身份,藐视束缚着寻常人的礼数罢了。
“纵使殿下说见过我,但我从未见过殿下,并非不愿嫁进皇宫,只是不愿嫁与殿下而已。至于沈小侯爷,臣女的私事,无可奉告。”
谭言不死心,还想说什么,苏芜已经转身走了。
谭言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也不知道这重生回来是喜是悲。
他回来后从未怪过苏芜,觉得许是自己立后的事情的确像负了她,重活一世,那他们也可重新开始。他都谋划好了,等这一世登基,不管苏正堂如何,他都不会再动她的后位。
他本想等苏芜进了弘文馆后,再像前世一样追她一遍,可他又的确着急,着急重新回到九五之尊的位子上,着急再次体验到站在权利顶端的感觉,也着急将苏芜占为己有。
谭言暗暗攥紧了拳头,第一次生出后悔的感觉。
早知道便不向父皇求旨,宣苏芜进宫一次,却让她对别的男子见色起意。
不过他有信心,既然前世的苏芜能嫁给他,就说明他们是天作之合。这会儿半道子冒出的沈行山不足为惧,沈行山一介浪迹在山水间的草包,只能吟上两句酸诗,哪里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秋菊在外头等得心里直打鼓,看见姑娘出来,声音都有些抖:“姑娘可还好?”
苏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含笑安慰道:“我还好,倒是你,如此紧张,好似这趟进宫的是你一般。”
“那我还不是因为担心姑娘。”秋菊咕哝道。
苏芜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走吧,皇上通人情,没有勉强我。”
秋菊点头,递给苏芜一个牛皮袋:“刚买的栗子糕,姑娘快吃吧。”
苏芜进了府也是如此说辞,并没有提到心悦沈行山这茬,她觉得这属实不重要。
不料第三日,赐婚的圣旨便突然而至。
依旧是王公公来的,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军府嫡女苏氏,才情出众,正当芳华,宜嫁佳婿。闻知安平侯府长子沈行山,名臣绅宦之后,品行高洁,有君子之风。为成佳人之美,特指婚于二人,入秋,命礼部择良辰吉日,行大婚之礼。钦此!”
若兰起初听到赐婚,心里如同打鼓一般,生怕是和六皇子的亲事成了,待听到沈行山的名字,喜上眉梢。
那沈侯同苏正堂的争执京中谁人不知,沈行山又是出了名的文人骚客,最近才从青安的寺院回来,拿的出手的也只有几句诗。
诗有什么用?被指婚给沈行山,苏芜后半生可谓毫无指望,不灰头土脸地跟着沈行山在山间乱窜都算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