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嵘退位让贤之时正值盛年,满朝文武百官却无反对之意。
因帝女足智多谋,文武双全,贤能较之其母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且帝女心怀天下,从谏如流。
西朝能有这般帝女,实乃上苍垂怜。
历史上许多忠臣终其一生也未能等到明主,大臣们无不庆幸能够追随帝女殿下。
皇权平安过渡,柳夜于二十五岁时登基,礼贤下士,君臣契合无比。
柳夜从璟嵘手中接过的本就是一个繁荣和平的朝堂。
在她掌政后,河清海晏、政通人和,甚至降低赋税后,税收仍比先前多了五倍不止。
登基第五年,柳夜亲征北伐,再次将边疆防线向北推进数百里,边防愈发稳固,一直到柳夜退位之时,北国都不敢来犯。
至此,迎来整个西朝有名的最为繁荣鼎盛的时刻,后世称之为“峥嵘盛世”。
盛世的帝都连上天都格外偏爱,星星灯火好似永远不会坠落。
夜雨悬檐,柳夜半倚在麒麟宫的玉榻上,透过窗畔的几盏华灯,看朦胧如霜的月色。
曾经梅妈妈将小小的她抱到这玉榻上,而后的岁月里,她便时常坐在此处看璟嵘处理折子。
柳夜手下意识地摩梭着玉榻上雕刻的飞龙,这是璟嵘的习惯,她不知何时也学了过来。
夜雨泠泠之声倏然在耳畔间放大,她这一生——除了亲近之人逝去得早,再无遗憾。
殿外梅花飘来阵阵幽香,柳夜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觉着有点冷,好似又回到了作乞儿时饥寒交迫的冬夜里。
冬雨滴答之声时远时近,柳夜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代明君于麒麟殿无疾而终,享年八十岁。
良久,耳边寂静一片,好似大梦初醒时的怔忡。
柳夜听到一声喜庆的祝贺,而后是几乎要刺破她耳膜的婴儿哭啼声。
她愣了半晌,才意识这响彻天际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恭喜娘娘,是公主!”
嬷嬷将柳夜放到贵妃身侧,一手用手帕擦拭贵妃额间的汗珠,另一手娴熟地轻拍柳夜,嘴上还说着吉祥话:“瞧这精神劲儿,是个福泽深厚的孩子呢。”
殿内的婢女和稳婆亦纷纷附和,恰好柳夜哭得累了,歇了声音。
她们便赞她“机敏过人”,“聪明伶俐”。
饶是一辈子听赞誉之词到耳朵起茧的贵妃也忍俊不禁,她虚弱地抬起手将顺了顺柳夜的胎毛。
这是她的孩子呀。
贵妃似是叹息,又仿若终于松了口气,笑着摸了摸小猴子般丑陋的脸颊,眼里全是爱意:“娘给你起个小名儿可好?就叫安之。”
较之野心勃勃的父兄,贵妃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不做任何人的筹码和棋子。
安之。
娘希望你,不论处于何种境地,皆能安然自若。
远在宫外的镇国公听到贵妃诞下公主的消息,仰头望天,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
贵妃母族乃当朝第一武将世家,手握兵权。贵妃长兄现任正二品尚书,弥补了家族在文官上的空缺,称得上一句权势滔天。
镇国公双手攀着桌檐,神色淡淡。
若贵妃生下的是小皇子,天子之位他们必然要争上一争。
但偏偏是个公主……
罢了,皇帝多子多福,柳夜之前已有七位皇兄,皇位之争必然惨烈万分。一旦卷入便无法抽身,成则贵为天子,败则满门覆灭。
或许,这是上天的旨意,要让他们躲过此劫。
贵妃倚在榻上,双目含笑地看着殿外疯跑的孩子。
她是个聪明人。知晓以她母族的势力,她能怀孕诞下柳夜已是意外,贵妃心知肚明,这会是她仅有的一个孩子。
贵妃娘娘对这段难得的母女缘分极为珍视,对柳夜更是疼爱有加。
皇帝大概是因为对枕边人心怀歉疚,柳夜又是公主,不会对帝位造成什么威胁,所以也对柳夜百般纵容。
可以说,柳夜想要什么,贵妃便能给她寻来什么,若是贵妃寻不到的,皇帝便给她找来。
宫中的女人再没比贵妃更显赫的家世了,可此刻,即使是手腕强悍的贵妃面对柳夜的要求也犯了难。
柳夜想要习武。
她养在贵妃膝下,处在后宫。后宫女人不得干政,因着皇帝敏感多虑的心思,贵妃便极少召家人进宫。
柳夜能接触到外界的信息的机会是很少的,她花了近五年的时间才摸清此次幻境的背景。
她知晓宫外有许多女孩羡慕她,这是她生辰时她表姐告诉她的——
“安之,你为何看起来不大高兴?别难过了,我很多朋友都羡慕你呢,你贵为公主,金枝玉叶,要什么有什么,多好呀。”
表姐没长柳夜几岁,较之小孩的童言稚语,贵妃之母,一品诰命夫人说话则有深意得多了:“小公主颇得圣心,只要咱家还有一口气,公主便能无忧,将来不管谁……都是她的皇兄,娘娘不必忧虑,但许多宫内之事还需娘娘留心。”
这是她在生辰宴上偷听到的,老夫人与贵妃的对话。
自贵妃诞下公主后,原本被视作眼中钉的镇国公一系成了各皇子派笼络的对象。
虽说不管哪位皇兄登基,柳夜都能得到其庇护,但若是有从龙之功,家族便可再昌盛百年。
可是柳夜自璟嵘膝下长大,她天生就伴随着权力,后又掌政几十载,权倾天下。
她既已成飞龙,安能如鸟雀一般活着?
“母妃,我想习武。”
贵妃身边没有会武艺的侍女。
柳夜若要习武,只能请皇帝给柳夜寻个师傅,公主之师,必只能出自朝堂。
可贵妃母族手握虎符,本就十分尚武,此举落在皇帝心里,极有可能认为贵妃是在借机笼络其它武将。
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必定是不会同意柳夜习武的——自他登基以来,日复一日殚精竭虑,铁柱磨成针,好不容易才将部分兵权从镇国公手中剥落,又盼星星盼月亮地培养出了几个武将,怎会让贵妃借公主之名笼络武将?
可除去皇帝心腹,余下会武的,还能有资格成为公主之师的,便只剩下贵妃母家了。
这更是万万不行啊!
于贵妃而言,向皇帝开口说柳夜习武之事,只会打草惊蛇,凭白引起皇帝的猜忌和防备。
只是贵妃极为聪明,生下的孩子也绝不是愚笨之辈,她并不觉得习武是柳夜随口一提的无理要求。
哪怕此时的柳夜才五岁。
贵妃没有一口回绝柳夜。
贵妃屏退众人,她望向堪堪与桌腿齐高的孩子,正色道:“你为何想要习武?”
柳夜没有说话,偏头看向与华灯挂在一处的鸟笼。
雀鸟吃饱喝足,正用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时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
它知晓自己身处牢笼吗?它在方寸之地饱食终日,梳理羽毛时永远能心无顾虑,不必担心有猛禽袭击……但是它不能飞。
可是——外间豺狼当道,猛禽飞掠,在外飞翔的野雀许久才能饱餐一顿,终日都活在生存的恐惧之中。
雀鸟为何不飞?是不愿飞,还是不能飞?
柳夜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愿做笼中之雀。
贵妃顺着柳夜视线抬眸看去,神色大变。她暗自庆幸将侍从都打发走了,否则今日凤梅宫殿外的雪定会被鲜血染成赤红。
殿内一片死寂,唯闻雀鸟啼鸣,几个呼吸间,她们母女二人皆没有说话。
柳夜看着贵妃微微低垂眼睑,仿佛在沉思,又似在探寻。
良久,贵妃抬眸看向柳夜,眼眸的爱意如水中月一般化作细碎的银浪,翻涌上来的是不忍和哀戚,但更多的是称心与自豪。
目光中交织着的情绪,一瞬间复杂到柳夜读不懂。
柳夜对上贵妃双眸,仿佛掉进了深邃的湖泊,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无尽的思绪。
殿内被沉默笼罩,母女四目相对间,却又彷佛什么都说了。
分明这是一条比皇子夺嫡凶险百倍的绝路。这一刻,贵妃却没有像她父亲镇国公一样感叹:“如果生的是个男儿就好了……”
她恐惧,却也期待这一日太久。
身体里沉寂许久的东西死灰复燃一般,她好似又变成了尚未出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娘知道了。”
女皇,皇女,一字不差,然云泥之别。
但她会为安之铺筑一条康庄大道,哪怕是以她一身白骨。
可她的皇女比她更果决、更敏锐、也更令人心疼。
柳夜在来年开春之季与七皇子产生口角,两个孩子在荷池边争执起来。
被七皇子一推,柳夜惨叫一声,跌入了荷池中。
她抑制住求生本能,任由冰冷的湖水灌进她的胸肺里。
公主生死不知,朝堂震惊,皇帝震怒。
初春的湖泊仍冰冷刺骨,柳夜体魄再怎么强健,也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
公主高烧的第三日,凤梅宫外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请罪的御医。
面对贵妃、皇后、皇帝以及镇国公的四方压力,御医院的老头三天里像折了三十年的寿。
此时颤巍巍地伏跪在地上,满是皱纹的皮肤简直像挂在瘦巴巴的骨架上的鸡皮,身体因着惊惧止不住地抖动:
“老臣无能为力……只能看公主能否撑过今夜,若是撑过了便能无虞。”
贵妃抱着床榻上的高烧昏迷的柳夜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夜因高热发红的面颊,并不因太医的话流露难过之意,似一尊石像。
皇帝很想等一切尘埃落定,若是柳夜无恙,便略罚七皇子一二,此事便过了。
在皇帝心里,公主嘛,自然是比不上皇子的,再加上七皇子不仅是皇子,更是他的嫡次子。
嫡出皇男子本就比皇子更为骄纵,更何况庶出的皇女?他是不愿因柳夜责罚这个男儿的。
可贵妃的沉默让皇帝心惊,他怀疑猜忌镇国公不假,但他更需要依仗贵妃母家势力牵制匈奴。
他想等尘埃落定,却承担不起贵妃母族滔天的怒火。
若是柳夜熬不过今夜……不论皇帝责罚什么,都显得无力——
人都死了才想起惩罚七皇子,这不是明摆着不把公主,贵妃、甚至镇国公一系放在眼里么?
皇帝心里狠狠缓了两口气,避开皇后的视线,吩咐太监:“七皇子残害手足,此乃大罪,此事不了我实在心下难安,若所有皇子都似七皇子这般心狠手辣,朕简直愧对列祖列宗。罚七皇子五……“皇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贵妃的神色,见她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狠下心来:“……十杖板子。”
皇后听到五个板子时已经哀嚎出声,差点晕厥过去。
内务府的酷刑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是做惯了苦力的太监,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哪怕内务府手下留情,十杖板子下去,年仅十岁的七皇子不死也得脱层皮,若是落下个残疾,这辈子就毁了。
她不顾皇后仪容,竟一下朝皇帝跪了下去:“皇上!盛儿可是你亲生的儿子啊!你不能这么对他啊!”
凤钗从发端掉落,皇后瀑布似的黑发胡乱地披散下来,垂落在两肩。
皇帝不忍地移开视线,他与皇后青梅竹马长大,自然知晓皇后此人有多在意仪态容貌。
他嘴唇嗫嚅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