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玉真坐在被窝里揉着眼。步云邪都洗完脸了,他才慢吞吞地穿上了外衣。吃完饭,其他人都各自去忙了,李玉真坐在火堆边,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步云邪道:“怎么了?”
李玉真迷迷糊糊地缩成一团,道:“我以前就想说了……段兄为什么睡觉不老实?”
步云邪奇怪道:“哪里不老实?”
伏顺跟赵大海住一个帐篷,另外三个人住一个帐篷,天冷了挤一挤还暖和。但李玉真似乎睡得很不好,还有点委屈。
李玉真道:“他踢我,我一晚上被他踢醒了两回。”
步云邪还以为是什么事,拨弄着篝火道:“正常啊,他也踢我。”
李玉真看着他,道:“这算什么正常啊,这样以后娶老婆怎么办啊?”
步云邪倒没想那么远的事,平静道:“他魇住了。有时候他做噩梦,梦到小时候的事就扑腾几下,习惯了就好了。”
段星河出去打猎了,其他人也不在跟前。李玉真有点好奇,道:“什么噩梦,他小时候过得不好么?”
在一起这么久,李玉真跟他们也像一家人一样了,有些事告诉他也无妨。步云邪道:“来青岩山之前,他家乡闹了饥荒,他爹娘都没了。他背着妹妹逃荒到了巴蜀,一路受了不少罪。”
李玉真十分诧异,道:“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一直想把小妹子找回来。”
步云邪的神色沉重,道:“小雨不是他的亲妹子,他亲生的妹妹被流民抓去吃了。灾荒之年饿殍遍野,妇人孩子被当成米肉,这种事太多了。但星哥是亲眼看到别人把他妹妹煮了的,那些人还要抓他去一起吃了,幸亏师娘经过,用一沓煎饼换了他一条命。”
李玉真的脸色苍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如果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恐怕精神早就崩溃了,难得段星河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良久他叹了口气,道:“算了……踢就踢吧,反正也不疼。”
步云邪已经习惯了,道:“大不了他踢你,你就把他弄醒嘛,反正他做噩梦醒不了更难受。”
李玉真想了想,道:“我这里有安神的药,你说他吃了会不会好一点?”
步云邪轻轻一笑,垂下眼没说什么。以前他也试过给段星河治梦魇,没有太大的效果。有些痛苦烙在内心最深的地方,药石是达不到的。
李玉真看着步云邪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心病治不好,与其折腾别人,不如自己把药吃了睡死一点算了。
篝火燃烧着,把衣裳烤得暖融融的十分舒适。火上支着个铁架子,上面吊着个小铁锅。步云邪用银刀从茶砖上割下一块黑茶,又放了一撮粗糖,片刻水烧开了,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每天都要留一两个人看营地,他们在这里闲聊一会儿也挺好的。
步云邪舀了一碗茶汤递给李玉真,自己也捧着碗喝了一口。黑茶的味道醇厚,加了糖喝起来甜甜的,感觉很舒适。李玉真往他身边靠了靠,道:“再给我说点你们以前的事吧?”
步云邪想了想,道:“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每天上早课,练剑,打坐。星哥的话……他这人从小就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听师娘的,连师父的账都不怎么买。”
他一提起段星河就露出了笑意,悠然道:“他是逍遥观的第一个小孩,观里没有玩具,他也不稀罕,就是一门心思想练剑。他那时候只有八岁,比剑也高不了多少,师父怕他弄伤自己,只给了他一把桃木剑。”
李玉真感觉他没那么好糊弄,道:“然后呢?”
步云邪果然道:“他不喜欢,就想要一把跟师父一样的剑。他偷偷去库房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铁剑,回去自己用磨刀石打磨了很久,铁剑上的锈被他磨掉了,闪闪发亮。他很高兴,拿来给我炫耀了一通,又去问师父能不能自己用。师父看他这么喜欢,就答应了他,让他别伤到自己。”
李玉真笑了,这人果然从小就有股子倔劲儿。步云邪道:“他一直用着那把剑,使了三四年。后来师父给他买了一把新剑,原来的那把他也一直收着,现在还在屋里墙上挂着。”
李玉真道:“挺念旧的。”
步云邪喝了一口茶,道:“后来他有了零花钱,又去买了砂纸,看到什么东西都想打磨一下。师父有一把用了很多年的银壶,费了好大劲儿盘的,包着一层紫色的浆,被他偷偷拿去,打磨的焕然一新。”
李玉真啊了一声,他爹也有几个包浆了的紫砂壶和菩提子手串,碰都不让人碰一下。他感觉大事不妙,道:“你师父怎么说?”
那是步云邪头一次看到师父铁青着脸嘴角抽搐的样子,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他忍着笑道:“师父没责备他,只是说,‘挺好的,以后不要再帮我打磨东西了’。”
李玉真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之前他就见过段星河从口袋里掏出砂纸,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头搓了半天,那块石头平平无奇,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打磨的。当时李玉真还觉得奇怪,如今才知道他就是打发时间,一坐能坐一个下午,跟别人钓鱼似的。
两人聊着天,段星河提着一只兔子从林子里回来了,还不知道他们在聊自己的事。他拎着兔耳朵晃了晃,高兴道:“中午有肉吃了!”
步云邪抬头道:“辛苦了,要喝茶么?”
段星河把兔子往火堆边一扔,大马金刀地坐下了,道:“来一碗。”
步云邪把茶汤递给他,段星河喝完了,盯着锅沿看了片刻,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步云邪发现上面有一块烧糊的黑斑,登时打了个激灵,道:“你别乱来啊,就这一个煮茶的锅了,弄坏了没得换。”
李玉真噗嗤一声笑了,这两个人在一起太久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段星河忍住了掏砂纸的冲动,道:“没,我就是看看……茶挺好喝的,再给我来一碗。”
一群人在营地待了十来天,把附近的赤藤妖都抓的差不多绝种了。一大早,段星河数着篓子里的赤藤妖晶,已经攒了一百二十八个了。竹篓持续放出红幽幽的光芒,晚上尤其明显,就像个灯笼一样。
浓烈的妖气冒出来,红光外又带着丝丝缕缕的黑色。赵大海有点忧虑,道:“这东西有毒没有啊?”
步云邪淡淡道:“有小毒,我炼药之前还要炮制,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不吃。”
赵大海本来还有点顾虑,想起伏顺受了伤能好的这么快,都是因为服用了二师兄炼的聚灵丹,便也期待起来。
他道:“我吃我吃,给我留一颗,我也出了不少力呢。”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地上积着一层雪花。段星河道:“今天就是小年了吧?”
李玉真呵出一口白气,道:“是啊,要回去吃饺子吗?”
段星河扎起了护手,道:“上午再逛一逛,下午就拔营回去,安安稳稳过个年。”
众人一想到要回去了,顿时精神起来,感觉已经洗完了热水澡,吃上香喷喷的饺子了。今年最后一天干活了,大家提着兵刃进了树林,打算干一票大的。伏顺照旧守着营地,一会儿功夫觉得无聊,便回帐篷睡觉去了。
伏顺搂着盛赤藤妖晶的篓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听见帐篷外窸窸窣窣地一阵响。他以为是麻雀之类觅食的小动物,就没理会。片刻他感觉身上有点痒,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搔了搔他的脸。伏顺抬起胳膊挠了几下,喃喃道:“瓜皮,别闹。”
他翻了个身,忽然意识到瓜皮一早就跟着步云邪出去了,而且它的毛也没有这么长。伏顺低头一看,怀里空空如也。他抬头一望,见一条火红的大尾巴卷住了那个竹篓,迅速地把它拖出去了。
帐篷外一道红色的影子一闪,伏顺连忙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追了出去。
“小贼,谁让你偷我东西了!”
他冲出了帐篷,却见面前站着一只半人高的红狐狸。它身后摆动着三条硕大的尾巴,其中一条尾巴卷着那个竹篓,还没来得及藏起来。
伏顺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揭的告示里,就有一个要求捉拿三尾狐的任务。悬赏的报酬很丰厚,足足有三百两白银。
这本来是个肥差,但于百川和段星河都觉得很棘手,宁可不挣这个钱,也不想冒这个险。狐妖每过一百年就会长出一条尾巴,三尾狐起码有二百多年的修为了,对他们来说很难对付。
面前的狐狸应该就是被这篓子里内丹的妖气吸引过来的,它闻着味儿来到了人类的营地,本来想悄悄偷走这些内丹。如今被发现了,它也不介意吃个人再走。
三尾狐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朝伏顺逼近过来。伏顺打了个激灵,从腰间拔出匕首,朝它比划道:“你别过来,我警告你,我大师兄很厉害的,还有我二师兄也很厉害。我劝你放下这个篓子,赶紧逃走,要不然我可喊他们了!”
三尾狐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却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尝到他这身瘦肉的滋味了。
伏顺心慌起来,抓起脖子上挂着的哨子一顿猛吹。
“哔——哔哔儿——哔哔儿——哔哔哔哔哔哔——”
三尾狐被他吹得心烦,硕大的尾巴甩过来,啪地一下子把哨子抽开了。段星河走在树林里,刚抓了一只赤藤妖,忽然听见营地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他跟步云邪对视了一眼,道:“不好,有危险。”
两人拔腿就往回跑,墨墨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赶回了营地。地上一片狼藉,一只三尾狐掀翻了他们的帐篷,吞吃了一匹给他们拉车的马,地上鲜血淋漓的十分骇人。赵大海和李玉真闻声奔回来,见地上的马被撕咬的只剩下半个身体了,另外三匹马受到了惊吓,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
赵大海惨叫了一声,他把这些牲口当成宝贝,自己掏腰包给它们买豆子吃,天天刷洗,精心照料,没想到一会儿没见着就被这天杀的妖怪吃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抄起一根木棍,大叫着冲了过去,也不管它有几条尾巴,反正就是要杀了它为自己的马报仇。李玉真也恼了,道:“这狐狸也太不讲武德了吧,趁咱们不在来偷家。伏顺呢,啊……他该不会……”
树上啪嗒一声掉下了一只黑布鞋,差点砸到李玉真头上。伏顺喊道:“我在这儿呢,救命啊——”
段星河刚才就看见他躲到树上去了,幸亏他够机灵。不过自己这些人要是没赶回来,这狐狸吃完了马,还是要吃他的。
那狐狸正在掏马的内脏,猛地挨了那大个子一闷棍,懵了片刻。赵大海攥着棍子的手微微发抖,道:“你吃了我的马,我要扒了你的皮!”
三尾狐咧开大嘴咆哮了一声,身后的尾巴陡然暴涨,向赵大海的脖颈缠了过去。它的双眼赤红,发出了阴沉的声音:“区区人类,竟然敢冒犯本座!”
它修了二百年,本领绝非这几个只修了十来年的小辈可比。赵大海那么大一个汉子,被它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两条腿悬空着直踢蹬。他被勒的脸红脖子粗,挣扎道:“放开我,咳……救命!”
段星河已经拔剑冲了过来,和步云邪分左右向它攻了过去。那狐狸甩出了另外两条尾巴,狠狠地抽在他们身上,把那两人打的飞了出去。段星河后背撞在树上,摔的生疼。他还没爬起来,就见一道黑色的妖气像藤蔓一样爬过来,把他和步云邪紧紧地捆在了大树上。
段星河用力挣扎,却摆脱不了,心中慌了起来,道:“这是什么鬼!”
墨墨扑着翅膀飞过来,用力撕咬那些黑色的藤蔓。它个头就那么一点大,咬了半天也没什么作用,急的咕咕直叫。步云邪不想连累它,道:“你别管了,赶紧跑!”
他说晚了,那些藤蔓伸了过来,紧紧地卷住了墨墨的身体,把它也捆了起来。
狐妖哈哈一笑,得意道:“这才对,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赵大海已经被勒的昏了过去,三尾狐把他扔在了地上,转头看向了李玉真,道:“还有你,想试试本座的厉害么?”
他们一共五个人,一个在树上,两个被捆了起来,还有一个昏了过去,能动的只有李玉真一个了。
他头上渗出了冷汗,下意识向后退去,道:“不了,你要赤藤妖晶,拿走就是。我们无意冒犯,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明明是这狐妖来偷他们的东西,吃了他们的马匹。但是打不过它,李玉真也只能认怂,只求能保住兄弟几个的性命。
狐妖叹息道:“你这小子还算识时务,可惜啊,说晚了。本座今天本来不想杀人,被你们惹起了兴头,收不住手了!”
它身后的尾巴暴涨,朝李玉真缠了过去。李玉真早有防备,顿时放出一道蓝色的灵光跟它相抗。两道灵光迎面一撞,李玉真远不是它的对手,砰地一下子被击飞出去。伏顺趴在树上看着,惊恐道:“李兄,你没事吧!”
李玉真被打的吐了一口血,摔在一片枯草落叶上,疼得动弹不得。那狐妖朝他走了过来,兴奋道:“你这小子身上的气息很纯净,吃了一定大补。你别怕,我先咬断你的喉咙,不会让你受太多苦的。”
它嘴角流出了涎水,低头凑了过去,贪婪地嗅了嗅。段星河等人都急了,拼命挣扎,竭力喊道:“别吃他!”
他们本来高高兴兴地来这里抓妖,没想到却遇上了这么难对付的怪物,竟要就这么全军覆没了。
李玉真被浓烈的妖气笼罩着,感到了一阵绝望,闭上眼想:“对不住,老爹,我不能回去尽孝了……这回你真得重新生个儿子了。还有小师叔,你给了我那么多金瓜子,我还没花完就要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的很抱歉。”
他等了片刻,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却听见众人一阵惊呼。他睁开眼,就见一名穿着黄色道袍的中年男子御剑而来,喝道:“孽畜,休得伤人!”
那人手中放出一道灵光,一道雷电打在了狐妖的脚边,把它逼得后退几步。
他睁大了眼,没想到这山野荒芜之地也能碰到会御剑的大能。那狐狸恼怒起来,抬头咆哮道:“你是谁,为什么管我的闲事——”
道士沉声道:“欺负一帮小孩儿算什么本事,来跟道爷我比划比划!”
那男子身上生出了幽紫的灵光,右手比作剑指,化出一道道剑气向狐妖射去。这一招化气为剑的功力不浅,狐狸遇上了对手,大吃一惊,脊背一弓,跃起来躲开了几道剑气。
那道士却不放过它,手上凝结着灵光,凌空书写敕令。剑光登时变得更加凌厉,带着雷电朝狐狸攻了过去。一时间遍地都是电光,雷声隆隆作响。狐妖的一条尾巴被钉在了地上,疼得嚎叫了一声,用力想把尾巴扯出来。那道士神色峻然,断喝道:“紫雷斩——”
他手中的灵力凝结为一柄缠绕着紫电的巨剑,从空中重重斩下,轰然一声贯穿了它的身体。
那狐狸被劈得皮肉焦黑,抽搐了一阵子,终于不动了。大量鲜血漫了出来,散发出强烈的腥臭气。
随着它的死亡,捆在段星河身上的黑色藤蔓也消失了。他和步云邪连忙爬了起来,朝那道士奔了过去。李玉真也站了起来,正想向那位大叔道谢,却见段星河和步云邪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两人一左一右拉着那道士的手,道:“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伏顺也像猴子一样从树上滑了下来,冲过去抱住了那中年道士,大哭道:“师父,呜呜呜,幸亏你来了,要不然我们就都没了!”
那中年道士还一句话没说,身上已经挂满了人。他虽然看起来有些严肃,眼中却透出一股慈祥的神色,道:“你们没事吧?”
段星河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师父,激动道:“没事,多谢师父相救!”
李玉真一脸疑惑,道:“师父?”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逍遥观的掌教,他就是我们的师父。”
李玉真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刚才见这人的功法路数眼熟,原来段星河他们的本事都是跟他学的。那道士四十来岁年纪,长方脸,唇上与颌下留着短须。他能御剑,便是至少到了元婴期。他穿着一身黄褐色的道袍,衣袖上绣着几片青翠的竹叶,用檀木别了个道髻,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湛然有神。他沉声道:“我叫魏清风,小友身上的气息纯正平和,在何处修道啊?”
李玉真连忙行礼道:“晚辈李玉真,在大新太清宫修行,拜见魏掌教。”
魏清风点了点头,走到赵大海身边,低头拍了拍他的脸,道:“大海,醒一醒。”
伏顺担心道:“他没事吧?”
魏清风将一道灵力输进他体内,赵大海悠悠转醒,见头顶上聚拢着五个脑袋,每个人都关切地看着他,其中一个还是他师父。李玉真道:“你醒啦?”
赵大海一时间有些茫然,道:“怎么回事……我死了吗?”
“晦气,”伏顺拍了他一巴掌,“你活了,师父来把咱们救了!”
赵大海连忙爬了起来,感觉身体有点疼,但自己还活着,也没缺胳膊断腿的,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狐妖的尸体还在地上,贯穿它的剑气消失了,它的背上留着个硕大的伤口,血流了一地。赵大海恨它吃了自己的马,过去重重地踢了它一脚。
“臭狐狸,让你祸害我的牲口!”
段星河四下环顾,道:“赶紧去找找,不是还有三匹嘛。”
赵大海差点忘了,立刻道:“对,我这就去!”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马蹄印,大步走远了。段星河把狐狸倒提着挂在树上,让它身上的血流干了,准备拿回去。这么难打的妖怪被师父杀了,他们手上还有凌烟阁的告示,正好可以拿回去换钱。
步云邪道:“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魏清风看着他们道:“为师还想问,你们是怎么来这个世界的?”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步云邪也没什么事,便在营地里坐下,跟师父把他们是如何来的,又经历了什么跟他说了一遍。伏顺在旁边点起了火,烧了一壶水。
这些孩子来到这里以来,受了不少罪,幸好没出什么大事。魏清风听完了,感叹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受苦了。”
步云邪道:“师父是怎么来这里的?”
魏清风道:“为师跟你们差不多,我本来是去后山石窟巡查,忽然见面前有个黑洞,气流不住旋转,把我吸了进去。”
伏顺烧好了水,从行囊里找出了珍藏的洞庭茶泡了,用大瓷碗盛了道:“师父,喝茶。”
出门在外讲究不了这么多,魏清风接过碗喝了一口,继续道:“我被气流送到了夷州,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在一个叫碣石观的地方借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千机门的人吞并了碣石观,杀了不少道士。我侥幸逃了出来,一路游方至此。前几天我听说千机门的人在这附近出没,我就想杀几个他们的人,为碣石观的道友报仇,没想到遇见了你们。”
段星河恍然道:“原来如此,不过我们没在附近见过千机门的人。”
李玉真想起前阵子在拍卖会上倒是见过千机门的少主裴少卿,印象中那人十分光鲜,身上镶金佩玉的,千机门应该不缺钱,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吞并其他小门派。
他道:“他们为什么跟碣石观的人过不去?”
魏清风淡淡道:“杀人夺宝、抢夺功法,修真界中这样的事还少么?”
李玉真道:“可他们自己会做机关,不缺钱啊。”
魏清风摇了摇头,觉得这年轻人不开窍似的,道:“千机门的图腾你见过没有?”
李玉真寻思了一下,没什么印象。伏顺却道:“我见过,他们的旗子上绣着一只白色的大鸟。”
李玉真道:“什么样的?”
伏顺比划了一下,感觉说不清楚,捡起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像鹅一样的大鸟,嘴巴很长,下半截喙特别大,就像个囊袋。他道:“这鸟长得太怪了,我还盯着看了一会儿,记得格外清楚。”
李玉真认出来了,道:“这是鹈鹕嘛。”
魏清风微微一笑,道:“是啊,这种鸟的嘴特别大,只要能塞进嘴里的东西,它都要试图吞下去。它不但吃鱼,甚至能吃跟自己体型一样大的猫狗,看到小孩儿都要用嘴量一量。这个世界的各个宗门都有自己的图腾,千机门的图腾是鹈鹕,信仰的是贪婪。他们就是要把所有能融合的力量都融合到自己的身上去。吞并小门派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像鹈鹕一样,只要吞的下去,它就要吞,没什么道理可讲。”
众人神色凝重,看来千机门也不是什么善茬,以后遇见了还是得多加提防。说话间,赵大海找到了丢失的那三匹马,牵着回来了。他咧着嘴嘿嘿直笑,虽然损失了一匹马,总算不至于全没了。
“找回来啦,就在林子北边!我去的时候它们正在吃草呢,好像等我去找它们似的!”
段星河也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过来喝点水吧。”
休息了一会儿,太阳越升越高了。魏清风道:“你们在什么地方落脚?”
段星河道:“我们在驿馆住,师父也一起来吧。”
魏清风站起身道:“好,那就拔营吧。”
营地被那只狐妖祸害的像台风过境一般,到处都是破烂。赵大海把帐篷收起来,一边仔细查看。幸亏帐篷只是被它掀翻了,没有弄坏。碗被砸破了几个,锅上砸了个坑,都是小问题。就是拉车的马少了一匹,回去的路上可能有些吃力。
步云邪走过来道:“怎么了?”
赵大海看着地上小山一样的行李,道:“一匹马可能拉不动这么多东西,要套上大师兄的马么?”
步云邪道:“套我的吧,不过我看还是挤不开。”
赵大海道:“那怎么办?”
步云邪回头招呼道:“墨墨,该锻炼身体了,过来帮忙搬一点。”
墨墨便张开深渊巨口,把行李吞了一大半进去,车上顿时腾出空来了。小崽子吃完了行李,又恢复了乖巧的模样,拍着翅膀飞了起来,丝毫没有沉重的感觉。魏清风吃了一惊,道:“这是?”
步云邪道:“这是我们在玄武山上遇见的灵兽,是一只貘,能搬很多东西。”
魏清风露出了笑容,道:“运气不错,这小家伙挺有用的。”
狐妖身上的血放的差不多了,段星河把它从树枝上取下来,掏出了内丹。幽红的内丹放出淡淡的灵光,至少有二百年的修为,对修行者来说是难得的至宝。段星河把内丹拿到魏清风面前,道:“师父,这是那只狐妖的内丹。”
魏清风看了一眼,淡淡道:“你还在筑基的时候,拿去服用了吧。”
这狐妖是师父打死的,他却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给自己。段星河迟疑道:“这……弟子不敢。”
魏清风的神色温和,道:“你平日里勤勤恳恳为逍遥观做事,师父原本就该嘉奖你。拿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段星河十分感动,道:“多谢师父。”
魏清风虽然平时话不多,据说从前也是个温柔随和的人,只是中年生了一场大病,痊愈之后深感人生无常,渐渐就变成了一副沉默的模样。
师父不在,他们都得提高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活着。如今师父一来,他们顿时觉得有了倚仗。众人围着他,好像又回到了青岩山中,听他讲经说法。这世上的危险、痛苦都离他们远去了,他们只需要念念经、练练剑,不必为任何事担心。
众人收拾好了行李,挤进了大车里。段星河骑马伴在车边,赵大海驾着大车,缓缓往城里驶去。
下午回了驿馆,驿丞前来迎接道:“步大人,你们回来了。我寻思着你们的补给快用完了,也该回来歇歇了。”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有劳你记挂。”
驿丞道:“应该的,咦,这位是?”
步云邪道:“这是我们的师父,在外面遇见了,回来一起过年。”
驿丞肃然起敬,连忙道:“那感情好,我这就让人打扫房间,给尊师准备一间上房!”
赵大海没卸行李,直接回了房,累得倒头就睡,其他人都跟他差不多。这段时间他们在外面露营实在辛苦,段星河打算上元节之前都不出远门了,就在驿馆好生歇歇,等天暖和了再说以后的事。
晚上段星河梳洗干净,换上了一件墨蓝色的小袖道袍,头上梳了个道髻。他这大半年常穿钦天监的官服,要不然就扎着剑袖,一副利索的武人打扮。偶尔穿得宽松一些,和缓了眉眼间的锐气,颇有些闲云野鹤的气质。
步云邪看着他道:“好久没见你这么穿了,还挺俊的。”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师父回来了,不能忘本嘛。”
他和步云邪去厨房端了一大份饺子,并着几碟好菜用食盒盛着,又提了一坛酒,去厢房找师父。他到了屋门前,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心道:“人都来了?”
两人进了屋,见李玉真和伏顺、赵大海都在,他们跟自己想到了一处,已经带饭过来了。段星河放下了食盒,道:“这么热闹,怎么不叫我?”
李玉真招手道:“正想去喊你们呢,快过来坐!”
大家虽然身在另一个世界,小年夜能好好地聚在一起,也算是颠沛流离中的一点慰藉了。桌上摆满了佳肴,段星河给师父倒了一杯酒,站起来道:“弟子敬师父一杯,多谢师父救了我们!”
魏清风微微一笑,道:“是咱们师徒之间有缘分,冥冥之中让我找到了你们。这杯酒还是感谢上苍吧!”
他说着把酒杯举过头顶,以示恭敬,随即一饮而尽。大家跟着他把酒喝了,伏顺舔嘴咂舌的,有些意犹未尽。赵大海也是精神一振,道:“这就是杜康么,比咱们老家的高粱好多了。”
魏清风道:“你们年纪还小,要以修行为重。念着是过节,且让你们每人喝三杯,谁也不准多喝。”
大家便笑了,来到这里之后,他们都像孤儿一样相依为命。如今遇见了师父,还有人管束自己,让他们心里暖暖的。
魏清风拿起了筷子,道:“吃饭吧。星河,你多吃点肉,都瘦成什么样了。”
他夹了一筷子梅菜扣肉放在爱徒碗里,猪肉五花三层,加足了酱汁炖的又软又烂,梅菜也很香。段星河小时候就特别爱吃这个,过年的时候师父总会让师娘留一碗梅菜扣肉给他,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外头寒风呼啸,窗户上贴着红窗花,屋里暖融融的。魏清风看着身边的弟子们,感叹道:“可惜你们师娘不在,她若是也在,咱们就跟在家没什么区别了。”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师父又道:“小雨呢,她还在家好好的吧?”
大家的神色顿时都变得凝重起来,段星河一口饭没咽下去,差点噎住了。魏清风的心思敏锐,觉察到了不对劲,道:“怎么了,小雨没跟她娘在一起么?”
众人都不敢回答,低头的低头,沉默的沉默。师父把女儿交给他们保护,他们却把她弄丢了。天这么冷,他们在过节,小师妹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说不定就在挨饿受冻。
魏清风的目光落在了段星河身上,沉声道:“星河,你说怎么回事?”
段星河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不知道是照实说还是敷衍过去。他缓缓站了起来,不敢面对师父,心中十分内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