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孙家招待冯家一家三口,且请了舞乐伎人来为餐食作配。
伎人之中手弹琵琶者便是阿绿。
孙主簿和孙大郎虽然听闻过孙二郎和阿绿之间的事端,但他们二人是从未见过阿绿本人模样的,大概是不屑与下流之人相见。
因此,阿绿出现时候,桂娘微笑着欣赏乐声,而在她身边的孙二郎神情变了数变,夹菜的筷子都抖了抖。
桂娘轻巧又贴心地拎起酒壶为孙二郎倒半杯,低声提醒:“二兄,只是巧合而已。别躲闪,没人知道,他也不敢当众闹出来的。等会儿我先出去,会安排妥当的。”
孙二郎勉强稳住心神,实在不肯在冯家人面前丢脸:“是么?反正和我没什么干系。”
“这就对了。”桂娘赞一声,端着脸听完一曲。
她也没想到阿绿竟是有些才艺在身上的,能供他学这些的商贾,做的大抵不是小生意了。不过也是,若非有些家底,阿绿又怎么能做驴车出门呢?寻常寒门出身的官吏出门也不过是骑驴、坐牛车。
桂娘出门尚且步行,孙家又能拿出什么值钱的物件替阿绿赎身呢?
要么是阿绿糊涂,要么阿绿背后的主家图的本就不是钱财之流。
孙家将原先赵二用的屋子腾空,暂时用来接待伎人休息,窗门大开着,桂娘走近了,不出声响地安静寻人。
伎人们歇了一场,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口中谈论的是将来种种。一众伎人大都有了下家,如今的主家和未来的主家谈定了价钱,一个个的心里明白未必更好,只是期盼着更好。
阿绿独自一人坐在门下,背着阳光坐着,脸色阴沉。旁的伎人虽然不至于嘲笑,难免也议论两句:“他还没择定呢……之前有谁家出了价,被主家否了。”
“是么?我怎么听说是他自己否了?”
“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家过几日就要抬出个死人的。”
不多时,有人套车来接送伎人们,阿绿从门口处让了让身子,慢慢落到最后一个。等他快走出门,桂娘出言:“小郎等一下,我二兄托你说话呢。”
那些走在前头的伎人一听就明白,挤眉弄眼地让阿绿留下,暗示他要抓紧机会——真落到最后,可不会有好下场。
*
桂娘和阿绿就正大光明地站在屋子里说话,桂娘眼睛一错也不错的盯着阿绿:“小郎知道迁都的事儿吗?时日已经定了。”
阿绿沉默片刻,点头认了:“最近从主家管事口中知道的,说是迁都之后要有大变动,主家背后的贵人自身难保,要弃车保帅。贵人都不做了,主家更不敢做,只是舍不得钱银,这才又卖了一手。”
“大人物的事啊,”桂娘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踱步,“我也是上个月才知晓,迁都定在十月初八,你的好主家行事不晚啊。不过这些和我们这些小人是没什么干系的。”
桂娘抬起头来打量阿绿的表情:“我家的光景就是这样,不说和出身大族的吴县尉家比,就是和陆县令家添置在隔壁的小院比也破落不止一个等。你也来了不少回了,该知道,这样的门户,是出不起你主家想要的价钱的。”
阿绿一惊,急切地摇头:“不、不是的,孙娘子你听我说……”
桂娘抬手示意他住嘴:“我知道,他想要的肯定不是钱银。孙家能供图谋的东西一目了然,只有一个在药县内还算当用的孙主簿而已。”
主簿之职,关乎民政,户籍户口之类,本就是做这样暗地沟子里的生意最要打通的关节。无论是掩盖略买人口的罪行,还是更改户籍……那头没搭上孙主簿,不就得多考虑考虑大郎二郎,想想真是没趣。
阿绿拼命地解释,想要告诉桂娘,他主家想做的事情不会影响孙主簿的前途分毫,只是性格方便,而他自己,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桂娘并不在意孙主簿会不会踩进阴沟里翻船,她只是出于最后的怜悯,告诉阿绿:“不管他们想做什么,都很难得逞。二郎都不在乎你,更何况孙主簿,孙主簿连对待二郎也只是尔尔,不可能为二郎为你、在这个关头去触犯律法。你若想走,现在就回去吧。就算留下来……”
阿绿面色惨然:“都是死路,与其回去投湖,不如留在这儿赌一赌。”
这回是桂娘沉默了,她是不肯赌的人,比起靠在别人的良心上赌博,她宁肯用命去换一条出路。至少这是自己选的。
而赌别人的良心,就是把自己的命放在别人的手里,让别人去选,且不是选一回就管了一辈子,而是时时刻刻都要祈求人选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不住的。
但是,这是阿绿自己的选择,桂娘不会再多嘴。她的良心已经在刚才的那句话里用尽了,接下来只会尽力促成自己的路,不会再考虑旁人了。
桂娘叮嘱阿绿先独自往孙二郎的屋子和厨房之间的狭道处、水井之后等着,自个儿寻个人少的时间,等客人散了,再叫二郎过来。
等阿绿进了二郎的屋子,桂娘去厨房热了胡饼、炙羊肉、以及切肉、切饼的刀子,用托盘盛着端出来。
时机把握得正正好,冯家人告辞,孙主簿与孙大孙二跟着往外送客。桂娘跟着送了两步,冯家人喊着“留步”,孙主簿和孙大郎要送出门外。
桂娘和孙二郎默契地站住脚,她双手将托盘往孙二郎手里塞:“二兄要吃的胡饼,眼下客人也散了,二兄拿着去屋里吃吧,趁热吃。”
孙二郎端起就走,沉着脸快步回屋。
桂娘有意慢两步,在关的严实的窗门外望风。孙家的屋墙不厚,窗更轻薄,话语稍微大声些就能传扬开。孙二郎实是个浅薄的人,甚至远远不如阿绿,至少阿绿还晓得暗地找人,孙二郎着急起来,说话声量真是恨不得人不知道。
吵架的内容也直白,翻来覆去无非那样几句话。孙二郎也是,明明直接告诉阿绿,他就是要奔着名利去、要洗白名声、结门好亲事、做个正经人,阿绿早就死心了。偏偏这样拖着人家,又不肯承认是自己狼心狗肺。
为的什么呢?为当年意气之下入水救人的纯真天性留下的情谊么?
大概就是因为孙二郎这样的好懂,阿绿才不肯放手吧。年轻、样貌过得去、脑子简单,脾气直、又有几分不多的心软,在哪样的地界,算得上是不错的人选了。
屋内噼里啪啦的碗碟落地声响传出来,先一步回来的孙大郎就站在桂娘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孙大郎笑:“桂娘,你这一天天的,就忙这些?”
桂娘也笑:“不能总给人看笑话,也得看看别人的笑话,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呀。”
孙大郎要进,桂娘也不拦,他往门处开门,桂娘就从外头打开窗,探头去瞧屋内两人情状:
孙二郎听窗门声,慌张地抬头来看,有求助意。而阿绿手持小刀扼在自己脖颈间,即便有声响也不关注,自顾自哭得梨花带雨:“二郎不肯留我,哪里还能留我?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两人拉拉扯扯的,还在僵持。
桂娘叹为观止,对孙二郎的求助视而不见,只把眼神往右边瞟,示意他去看孙大郎。
那头孙大郎进门也是受了惊吓,寻常哪儿去见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扎的人呐。等回过身来,孙大郎好险没露出得意的神色,也顾不得阿绿性命,抬脚就要去寻孙主簿,口口声声说着:“岂有此理,小郎莫怕,我这就去寻父亲为你做主。”
孙二郎怕孙大郎告发后,再给他一顿好打,立时松开拉着阿绿的手。动作之迅捷,反倒是阿绿没反应过来,刀子在肌肤上划拉了一道血丝。
阿绿且恨且怨、又不得说出口,摆出烈性的架势:“好啊,我知道你们孙家都是这样乌七八糟的男人,可我就是放不下你,二郎啊。既然二郎你爱慕名利更胜与我,我不如用这条贱命全了你的愿望……冯家人还没走远吧,我在此地死上一死,这门亲事也了了。”
孙大郎脚步一僵,立刻回身。孙二郎却是暗喜,无论如何这门亲事都轮不上他孙二郎,倒不如将孙大郎也拉下水,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绿若是真自裁了,他孙大也脱不开一身脏水!
阿绿闭了闭眼,举起刀狠心往自己脖子上抹,此时孙大郎伸手比较孙二郎要更快一步,硬是用手肘抵住了阿绿的动作。
桂娘瞧不出阿绿是真意假意,只见到孙大郎袖子上浸润出血色,是真砍伤了。
抬眼再看,孙二郎的窃喜已经摆在明面上,几乎要出言讥讽。
桂娘立刻扭过头去喊老仆和小李,小李是老仆之子,也是跟随在孙大郎身边行走的仆从,比起他那倚老卖老的父亲,还有两分拘谨,桂娘一叫便来。
小李见了屋内情景,情急之下就要尖叫出声来,还是膝盖上挨了桂娘一脚才堵住嘴。
眼下孙主簿送冯家人出门,为讲究重视,是要一步步送到街口的,正不在家中。
此情此景,理所当然是桂娘当家做主,桂娘吩咐小李:“快去拿一件斗篷来,遮住伤,从后门去医师家看,再晚就宵禁了。你和你爹同去,见人就说是要替二郎拿药。家丑不可外扬,千万别与人乱说话,尤其别与冯家人撞上。”
桂娘既然说了,小李来不及深想就去做了。老仆见状,这种时候他是不肯出言担责的,进屋扯下袖口扎住孙大郎的手臂,见伤势不算严重,狠狠瞪了孙二郎一眼,才搀扶孙大郎出门去问药。
三两句话间,院子内就空置下来,除了屋内三人,就只有一无所知、在厨下清扫的林立秋。
桂娘反应多快,不等孙二郎窃喜的心情过去,已经将事态平息。
孙二郎慢慢觉出不对劲来,二话不说,反手就扇了阿绿一巴掌,不说怜惜之情,用了十足十的力道,直将阿绿打得扑倒在一旁的桌角,撞得额头青紫。
阿绿低头就是哭。刀丢在脚边,血迹还未干。
孙大郎和老仆出去了,孙二郎又抖擞起来,指着阿绿什么脏的、臭的都骂的出口。
阿绿慢慢捡起那把刀时,还挨了孙二郎一脚。
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东西上,有什么意思呢?
桂娘很疑惑。
阿绿和桂娘对上眼,直勾勾的,彼此都不晓得彼此的想法,人与人的念头是很难互通的。
但是,杀心很难隐瞒。
桂娘在外头看够、听够了,才开口:“算算时间,阿耶该回来了。”
“知道了。”孙二郎答应一声,扯起阿绿的领口就要把人往外拖,想把人从后门扔出去,别孙主簿的碍眼,拖累他挨打。
桂娘又叫了一声:“孙二!”
孙二郎抬起头回望:“作甚?你也‘孙二、‘孙二’的叫我?没规矩!”
只这么一抬眼的功夫,那把为了剔骨头而磨得锋利尖锐的刀,就插进了孙二郎的腰间。
血液顺着刀身涓涓流入阿绿的手心、腻乎在他的手臂、衣衫上,带着灼热的温度,比孙二郎在床笫之间给予的温暖更胜。
桂娘轻轻叹气:“你也开始和我讲规矩了啊,没意思。”边说边关上了窗户、再关门。
在桂娘关门之际,孙二郎眼中的光亮趋于暗淡,阿绿的双眼却亮的吓人。
他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