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陆蔺被唤到人群当中去,站在钱鑫的左右听满场人的奉承。桂娘坐在角落里,慢慢品尝满桌的菜肴。目光所及之处,大半是男人,地位低的围着高的转悠,一圈一圈地往里收,到了最中央多出几个女人来。
钱鑫就那样老神在在地坐在正当中,好像在听旁边的人说话又好像全然没听进去,半句也不回答。只有陆蔺或者陆县令俯身去和钱鑫说话时,钱鑫才会回答上两句。
药县受群山包围,难得一块空地上立住一座小城,放眼望去,黄昏在山的夹缝中落下。在这里,看不见初升的太阳,也看不见日落,就像从都城缓慢流传出来的传奇故事,等到了药县的人耳中,再大的风浪也被群山层层挡住,只剩下拂面的山风。
桂娘距离都城是很远的,就像此刻她距离陆蔺那样远。
孙主簿奋力地想要和陆县令、吴县尉搭上话,三人虽然此刻同在药县为官吏,年龄也相近,地位、前程却是截然不同的。陆县令初来乍到,却有个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母亲;吴县尉与传说中的辅国公是同族,即便是隔了千里的亲戚,也能沾上三分光彩。比较起来,孙主簿既无家世,又无人帮衬,倒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上进和幸运了。
然而,三人各有各的怨气,都以为时不我待,才沦落至与另外几人同桌而食。说话时候,不免透露些倨傲和不满,又极快地收住,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找补,其他人也不去戳穿,和和美美地混迹一处。
桂娘手捧茶碗,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夹菜吃,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地就笑出声来。
哪里都有人,人呢,归根结底都一样。药县、都城又有什么不同?便是钱鑫的位置换了皇帝来坐,最后围在皇帝身边的还是同样的一群人。
“想什么呢?笑得这样高兴?”陆蔺不晓得怎么从纷扰中脱身的,到桂娘身边坐下说话。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桂娘遗憾地咽下转悠到嘴边的闲话,乐呵呵地说:“我想蔺阿姊呢,人团人,包饺子似的将你圈在那儿了。诶,阿姊是怎么出来的?她们竟也肯放人?”
陆蔺笑得不行:“哎呀呀,吃菜吧吃菜,我也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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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头一个年,陆县令一家子算是在药县安稳住下,钱鑫所在的小院远超县衙的热闹,整日车水马龙。凡有送礼的,钱鑫一概不给颜面叫人丢出去,若有送了药材来的,只要别是千年百年的人参灵芝,寻常的药材都收下,只当是给百姓治病,行善积德了。
陆县令与前头的县令没太大的出入,就是人更古板些。为了贴合陆县令的喜好,连带着孙主簿也更古板了。俩中年男人最大的共通之处,就是有个浪荡的男儿。
陆大郎和孙二郎两人的感情可比亲爹来得好十倍,不出三个月就已经能肩搭肩出门找乐子了。年纪轻轻的,回家晚不说,还满身的酒气。一日里撞上孙主簿在家,狠狠地被抽了十几板子,唉唉叫唤地邻里全都知晓,终是孙主簿嫌弃丢脸,丢开板子不打了。
很早开始,赵二就管不住孙二郎了,她也不想着去管。好比这次,孙二郎挨打时,两人正在屋内缝衣裳,赵二不说担心孙二郎,反而忧愁桂娘的来日。
桂娘被赵二盯着,都快忘记该怎么下针了,“妈妈,我出去瞧一瞧二郎?”
赵二摇头:“郎君这人我知道,不至于把二郎打死打残了,我是担心桂娘以后啊。”
桂娘是能轻松一日算一日,也劝赵二别操心:“我以后能有什么事呢?眼下事事都好,何必去想之后?”
当下就是最好的日子,哪一日钱鑫陆蔺突然搬走了,赵二的病无可收拾,孙主簿又小气起来,桂娘才要难过,现在是从前往后都没有的好时候,桂娘可懒得去想太远,太累了。
赵二是听不进去的:“郎君忙碌又粗心,大郎冷情,二郎放浪,桂娘今后要靠谁过日子?”
桂娘听得发笑:“妈妈可别想了,若是我想着靠他们过日子,这日子才是没法过了。便是从前,我也是靠妈妈才过得平顺。”
赵二兀自忧虑:“若是陆家小娘子是个男儿,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蔺阿姊若是个男人,她也未必能长成这般人……妈妈难道没有看见陆大郎的做派?就是瞎操心。”桂娘拿过赵二手中针线帮着把线穿过孔,顺带把针往线团上戳了,不许赵二再干活,“正因为蔺阿姊是个女人,能叫人安心相处,才肯进门来给妈妈治病,妈妈就安安生生养病吧。”
赵二不说,桂娘心里却是清楚的。
赵二的肺伤狠了,胸痛且不论,润肺容易,止涎沫难,肺中津液不易增,这些日子仍旧有咳嗽。这是不能急的病症,赵二却害怕得紧,既怕早早死去,又怕桂娘无依无靠,更怕来日下黄泉了面对林秀无可交代。
做到一半的衣裙被桂娘拿着就走,赵二着急:“这是做什么,这一年里你长高不少,这身衣裳不做出来,开春出门就该没衣裳穿了。”
桂娘脚步更急,抱着衣服就跑:“妈妈歇着吧,我去和立秋一块儿做,她午后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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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屋檐滑落,照亮了林立秋面前的一片沙土,树枝一笔一画地留下几个字眼。桂娘静悄悄地凑近,认出那是林立秋母亲的药方里几个最难认的字。
饶是桂娘脚步再轻,阳光之下,影子已经透露了行踪。林立秋抹平字迹,笑着回头:“桂娘子怎么来了?”
桂娘就笑:“我这儿有事拜托你,央你用一个时辰,与我将这裙子缝好。再叫我想想报酬……我那儿还有些用过的纸笔,你平日拿去用吧。”
纸笔向来昂贵,孙家至今在药县住着小几间的院子,就是因为孙主簿爱在这上头花钱。孙主簿用料是不知道节省的,桂娘收拾了他的书桌,自己就有了笔墨纸砚用,总归是剩下的,分一些给林立秋用也不值当什么了。
现如今谁人不想着读书识字,只有学不起的。
林立秋还要推脱,被桂娘塞了满手的衣料,拉着进屋坐下,不消片刻就说说笑笑地做起衣裳来。待到太阳西斜,锅内蒸上米饭,桂娘和林立秋就挤坐在灶下,桂娘手指捏着指甲盖大小的墨块,林立秋膝盖上垫菜板,板上放着纸笔。
两张脸映着火光,红彤彤连成一片,挤挤挨挨写下字。越是难写的字,初写总是很大一块,写得多了慢慢就写成小字,逐渐就有了端正的模样。
等米饭的香气飘散出锅,林立秋倏然弹起,火急火燎查看锅中米的生熟,又埋头去瞧火堆,见都无异样,才长舒一口气:“再过会儿,就能把米饭盛出来放凉,再煮两个菜,就能用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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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上,孙大郎不必上学堂,孙二郎挨了打正在家里养伤,兄妹三人正好先吃,单独留一份给孙主簿。虽说孙主簿忙得脚不点地、连孩子们也没见几面,但该交代的话总会通过老仆先流向孙大郎的耳朵,再由孙大郎向妹妹弟弟转达。
他说他的,桂娘听着不顺意也不反驳,埋头吃饭。孙二郎是个天生反骨的,凡有一丝不顺心就要回嘴,挨了打也不长记性。
院落四四方方,小的一目了然,没几句话就交代完了。桂娘素来不走远,外头的事和她不相干,吃得七七八八了抬起头碰巧和孙大郎对视,瞧出人颇有深意的面目,放下碗筷、撩帘子出门透气。
不过嘛,院子小有小的好处,桂娘也不走远,稍稍往边上站几步,悠悠闲闲地晃荡着,不妨碍她听里头隐隐约约的声响。
孙大郎年少,按捺不住怒火翻涌,低吼着质问孙二郎:“你这些天不三不四地和谁鬼混去?外头都要传遍了,不知道说的多难听。”
孙二郎吊儿郎当的,筷子敲着陶瓷碗边缘,嬉皮笑脸:“听阿耶的话,陪着陆家的大公子在外头耍玩呀。阿兄不知道吧,那陆大郎不用叫人带,出门逛了个两三日,就把城里能吃能玩的地方全见了个遍,是个玩乐惯了的。啧啧啧。”
孙大郎眉毛高高吊起、手中竹筷重重落在桌面上:“他玩他的,你凑上去作甚?你与他能是一般人吗?家中有多少余钱供你去吃喝闝赌?”
“呵。”孙二郎丢开碗筷,站起来驳他,白眼翻得老高,“家里多少余钱我是不如大兄清楚的,书也只有大兄在读,多少花销我是一个子也没见着,怎么出门陪客三两回,好似家底都被我败落了?”
孙大郎气得发抖,手指不住地点:“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伎人,你要往他们身上花多少钱才满意?那是无底洞,除了败坏你的身子,吃你的钱粮,还能有什么好处,还与读书比较起来了。”
登时,孙二郎的脏话便出口了:“我又没读上学堂的书,你和我爹了个屌……”
听到这,桂娘大抵清楚是个什么样的事了,知道两人吵不久没必要听了,转身进了厨房。赵二和林立秋正端着碗吃饭,见桂娘进来,林立秋放下碗就要去正堂收拾,被桂娘拦下了:“他俩还在吃呢,晚些再去吧。”
总归吵不出人命来,没必要去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