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从大朝晖殿散去,奚瞳远远看着这个场面,觉得他们像是一群丧家之犬,内心泛起冷笑。
她转头仰视坐于高台的赵臻,想问他回不回家。
可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内侍走到他跟前:“大人,太后有请。”
赵臻的眼神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对奚瞳道:“你回家等我。”
奚瞳的心沉下去,但也点头道一句:“好。”
奚瞳朝宫外走,她注意到,有禁军远远跟着她,应当是林载的人。上次她在宫里出了事,林载应当是知会过部下了。
奚瞳的步子放得缓慢,她有些期待赵臻追上来。
太后找他会说什么?会说多久?他会不会也不是很想去栖梧宫,而是更想跟自己一起回家。奚瞳这样想着。
可奚瞳走了很久,身后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这皇宫空荡荡的,似乎除了权利和欲望,再也装不下别的。
奚瞳走到群殿之前的广场,宫门伫立在尽头。她回头看一眼一座又一座的殿宇楼阁,长秦的王宫没有这里大,但形制同这里很像。看起来都像是一处……墓穴。
脑海里迸出这个词的时候,奚瞳突然打了个激灵,她近来竟真的想过,要不要在不远的将来,成为赵臻的……妃子。但此刻她猛然清醒,她已经被困住过一次了,难道要再被困住第二次吗?不要……她不想……
她的脚步加快了一些。
宫门咫尺之遥,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奚瞳。”
距离有些远,让人有些听不真切。奚瞳以为是赵臻,满腔酸涩里挤出一点点甜,她回头,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是昭阳王高澜。
高澜走近,面容肃然,不同于以往的温润。奚瞳面露不解。
高澜开门见山:“方才,为什么那样看我?”
“什么?”奚瞳黛眉微蹙。
“大朝晖殿的对视,你似乎对我很失望?”
奚瞳恍然,眉头纾解,平静道:“是,我对你失望。”
“为什么?”
奚瞳微微垂首,其实她知道,这件事情本无关高澜。她同高澜相识不久,而且身份云泥之别,作为亲王的高澜,能出手救她已经是给足了脸面,若还要求他将她的苦难恒久放在心上,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可高澜生就一张和云序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曾经的主人,在长秦王宫公主殿内与她朝夕相处了五年,是她在人世唯一的挚友。她代入这份情谊,便觉得这张脸变得太过陌生了。
“昭阳王曾亲眼见过太后如何磋磨我,亲耳听到了那个监刑宦官倚仗的是谁的势力。身为亲王,你对朝堂的形势应有基本的判断,到底是谁治理江山,谁祸乱江山,你应当清楚。可在群臣攻讦赵臻,意图将我诛杀时,你选择了沉默。”奚瞳字字诛心:“民间都说昭阳王是大盈最为光风霁月的君子,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高澜没有动怒,他只幽深地望着奚瞳,希望眼底的波澜能被她瞥见、被她感受到哪怕一点点。可奚瞳的瞳仁里始终是漠然。
高澜最终开了口:“奚瞳。我姓高。”
只这三个字,却让奚瞳原本坚定的眼神闪烁起来。
是啊,他姓高。
周正再怎么结党、贪赃、枉法,可说到底,仍旧是当今陛下的外祖,对陛下始终是扶持的。
赵臻却不同,他是要将陛下从王位上拽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换做别人或许有些难以理解高澜,一个被放逐在权力中心之外的亲王,同王位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自己的血统。
但奚瞳是明白的,就像长秦一世,她的父王昏庸至极,兄长更是无能,所以新的氏族取代奚氏,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
但她依旧选择了站上城墙,依旧选择了长剑吻颈,因为她是奚氏的女儿,长秦的公主,受群臣朝拜、百姓奉养,得了公主的好处,自然就要有公主的担当。
高澜也是一样,王室的儿女,生死是与王朝系在一处的。
想到这里,奚瞳自知方才有些咄咄逼人,她低了低头,小声道歉:“对不起。”
高澜叹了口气,他见过赵臻紧张这丫头的模样,如今他发觉,他也一样拿她没有办法。
高澜上前几步,与奚瞳只一尺距离。
“奚瞳,你真的要追随赵臻吗?他若失败,便是遗臭万年的贼子。”
奚瞳闻言,将头抬起来,目光清澈:“他是佞臣又如何?方才你也看到了,我已众人口中之妖女,身后之名再差,也不外如是了。天色不早,奚瞳告辞。”
高澜望着奚瞳的背影,喃喃道:“他为佞臣,你做妖女……”
他的心中涌现出不可抑制的想法,他想要她,他想要这个将赵臻迷得神魂颠倒的妖女,想要他臣服到他的帐下。
看来今天晚上,要去那一直不对付的大哥府上,叙一叙旧了。
……
栖梧宫里,周怀淑小心翼翼,亲自给赵臻布置茶点。
“玄度,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知道,我跟奚瞳之间……有些误会。我原以为她是陆家安排到你身边的眼线,才会对她……”
赵臻有些不耐烦:“此事已了,有罪责的奴才,业已伏诛,太后娘娘宣召臣来,若只是为了这桩事,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臣告退。”
“玄度!等一下!”见赵臻要走,周怀淑抓住他的袖子:“我还有别的事。”
赵臻看她一眼,周怀淑嗫嚅道:“韵仪……还在你府上吗?你对她……”
赵臻觉得周怀淑实在是无可救药,将她甩开,阔步往外走。
周怀淑哭着追上去,因步子急了,被裙裾绊倒,匍匐在赵臻身后,抱住了她的腿:“玄度,你别走!求你别走!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怪我将赵吟交给高宇。可是我没有办法,高宇的那些手段你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赵吟承受,那就是我来承受。我承认我自私,可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有办法啊玄度。”
赵臻没有回头,可他的表情已经因痛苦而狰狞,听到“赵吟”这个名字,他周身的肌肉,每一寸都在颤抖,如上万只虫蚁啃噬,密密麻麻,钻心疼痛。
十年前,赵家九族已灭,赵臻的母亲瞿梦芙和妹妹赵吟被擒入宫中,瞿梦芙用计短暂脱逃,将赵吟藏匿在已经是贵妃的周怀淑宫中。
周怀淑虽然背弃了同赵家的婚约,但毕竟是瞿梦芙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她在宫里唯一的指望,是赵吟唯一的活路。
托付好了女儿,瞿梦芙逃往别的宫殿,为自己寻觅藏身之处,可不久便被高宇发现,凌/辱至死。
周怀淑听闻了瞿梦芙的死状,害怕高宇发现,迁怒自己,很快便将八岁的赵吟交了出去。
赵臻回京时,赵吟还活着,在高宇的极乐殿里。
赵臻到达极乐殿时,高宇醉得不省人事,数以百计的阉人和女子胴体横陈,有活的,也有死的。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酒气和血腥味。
赵臻一步步走向高宇,他被一个阉人的腿绊了一下,一低头,发现了阉人不远处奄奄一息的赵吟。
她空洞地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到赵臻的那一刻,一瞬的光彩回到了眼睛里。
赵臻看到自己妹妹的样子,只觉得脑子像是被雷轰了一般,他将那小小的身躯揽在自己怀里。赵臻浑身颤抖着,他看向自己怀里的小人儿,赵吟的肚子被剖开了一道口子,稚嫩的肠子一股股露在外面。
“哥哥,阿吟没有偷吃陛下的糖,可陛下……不相信,他用刀……好可怕,好可怕……”
赵臻的泪水汩汩流下:“阿吟不怕,不怕,哥哥在……”
赵吟的皮肤因为失血而惨白,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哥哥,好疼,你……杀了我吧,求你,哥哥……杀了阿吟……”
赵吟只有八岁,可她在灭族的灾祸里理解了杀戮,在剧烈的疼痛里学会了求死。
赵臻亲手了结了赵吟的性命,而赵吟,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至亲。
……
周怀淑还在苦求:“玄度,这些年我也很痛苦,我也很后悔。可事已至此,我悔之晚矣啊……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你想要向我的父亲复仇。我愿意帮你,只要你娶我,你就是陛下的父亲,我愿意……”
周怀淑的话被一柄突然扎在她眼前的匕首打断,那匕首深深嵌入石板,以至石板铮然生出几道裂缝。
赵臻双目猩红,宛如一头嗜血的狼,他仅仅盯住周怀淑:“周怀淑,我留你一命,正是因你所说,你亦有自保的自由。但我近来,实在是后悔我这一念之仁……来人啊!”
赵臻高声一呼,几个内侍迈着小碎步跑过来。
“太后近来喜欢跳舞,着宫廷舞师,每日教授太后一个时辰舞技。太后深夜寂寞,即日起,每日选两个雄壮男子,伺候太后,务必让太后尽兴才好。”
赵臻转身离开,栖梧宫只余周怀淑的哭嚎。
“玄度!赵玄度!赵臻你不能这般折辱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心悦你啊!你怎能这样对我……”
……
回府的香衣辇,暗卫十三难得与赵臻同乘。
赵臻看似已经平静下来,但作为赵臻的心腹,十三深知他今日不寻常,但他还是小心翼翼道:“主公,太后那边的事,属下已经着人通知周侍郎。”
赵臻“嗯”了一声,让周怀淑跳舞是真,但壮年男子恐怕会被周潮一一打发,当初赵臻许周潮黄门侍郎之位,周潮投诚,唯一的条件就是将周怀淑留给他。
车辇眼看行至太傅府,十三迟疑许久,还是将手下所见告知了赵臻。
“奚姑娘离宫前,曾被昭阳王拦截叙话,状似……亲密。”
奚瞳的举止远超一个伎子应有的能力与尺度,故而一直存疑。
十三此番上报,也是职责所在。
可赵臻周身的怒气却被这句话重新点燃,他阔步走向书房,衣摆掀起风浪。
奚瞳正在整理赵臻明天要看的公文,可是门被倏忽推开,冷风灌入,奚瞳一转头,一只大手便伸过来,越过她耳际,狠狠攥住了她的发髻,拽着她退回到墙上,她的后背因为撞击生出疼痛。
“赵臻你放开我!”奚瞳的泪被疼痛逼了出来。
“说!高澜同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早就认识他?!你是不是他的人?!是不是喜欢他!说!!!”
赵臻的神情太过凶狠,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痉挛,杀意横生,他此刻并未抓住奚瞳的命门,但奚瞳觉得,这样下去,她会死在赵臻手上。
不对……平日赵臻哪怕生气,也不会是这般模样。
奚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软下来:“赵臻,你冷静一点。你怎么了?”
赵臻的神智因为奚瞳的温柔回炉一刹,可也只是一刹。
一刹过后,他松开了奚瞳,行迹疯迷地往厢房外头走,一边走一边喃喃:“剑阁……我要去剑阁。我要去剑阁……”
奚瞳意识到赵臻自毁的瘾又发作了,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在赵臻之前将门关死,她后背死死抵在门上:“不许去剑阁!”
“让开!”赵臻额间青筋毕露,是在努力压抑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
奚瞳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她是怕的。可她仍然强撑着,柔声道:“赵臻,不要去剑阁。如果你真的需要发泄,可以……对我。”
奚瞳所说的发泄,是指杀欲。
她曾三次杖责赵臻,她愿意偿还血肉与疼痛。
然则赵臻闻言,喉结滚了一滚,下一刻,他咬牙道:“是你自己选的!”
只一弹指,奚瞳的脖子落于赵臻的掌心,他野兽一般凶狠地吻上了她的双唇。
奚瞳的脑袋刹那空白,片刻,她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