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无尽城,长青神殿的摘星阁上,青衣男子坐在长栏上默默饮酒。
这里是人界除了昆仑以外的最高处,也是神殿殿主的住所,常人无召令不得入内,阁底是一座巨大的防御阵法,各层飞檐四角挂着邪风铃,只能被厉气敲响,坐在这里朝西方看,可瞧见昆仑山巅的皑皑白雪,往南看,则是纵横万里的如画人间。
他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可他却毫无惊惧之色,月色如水银泻地,照得那双桃花眼波光粼粼,望着茫茫夜色,他轻声叹了口气。
黑暗中有人轻声道:“是在为他感伤?”
青衣男子道:“感伤谈不上,只是以后少了个酒友,有些寂寞罢了。”
“有些事情,纵使神明也无法阻挡,比如生死,比如人心......”黑暗中的身影背着手走到他身后,无意识摸索着左手拇指上的戒指,皎洁的月光映在墨绿色长袍上,金线熠熠流出星子般的光芒,顺着衣服下摆的繁复花纹一路往上,只能照出盘扣上一节白皙优美的脖子和弧度婉约精致的下巴,这人说:“幸得你这段时间替我寻药,我已经恢复了七成,如今日月晷重新复原,可以让人前往鬼哭岭将东西带回来了。”
“让静秋去吧,他对那里熟门熟路。”
“浩气门大丧,神殿也不能失了礼数,听说沈宗师有位弟子这次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就让他带着药去救人吧。”
“您也会关心一个小弟子的生死?”青衣男子随口反问。
“不要多话,照做便是。”
青衣男子一愣,转过头,可这人已经彻底退回到黑暗中,看不清神色了。
但他还是恭敬道:“是,师尊。”
叶乔是被歌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望着帐顶发了很久的呆,才察觉原来不是在唱歌,而是有人在招魂——
她躺在床上听了很久很久,其实听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思,只能听懂呼喊声中的悲凉意味,她直愣愣地望着帐顶,任由自己思绪漂浮,直到四肢麻木,才慢吞吞爬起来。
房间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个人躺着,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人妥帖包扎好了,绷带绑得平整,足见包扎之人极其熟练。
她目光在腿上的绷带收口处停留了很久,眼角余光掠过一抹艳丽的红色。
渡我被放在桌子边,立在那里,剑身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一如先前光冽如镜,红色的剑穗也很干净,上面的碧灵玉正幽幽发着光。
很干净,干净的就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
叶乔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换上弟子服,正要关门之前,她看见了一件被挂在最里面藕粉色的长裙。
裙子很新,因为她只穿过一次,后来嫌弃裙摆太长就再也没穿过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条裙子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件,不含任何交换含义的礼物。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关上门,门外也一个人没有,叶乔放空思绪,开始到处乱走,她有意避开了哭声最大的清静苑,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任凭自己的脚步走到哪里算哪里。
路过了厨房,她突然想起沈怀慈做饭很好吃。
路过了平台,她突然想起沈怀慈带着她来这里练过剑。
走到了峰顶,望着远处夕阳西下、熔熔如流金的云层,她突然想起自己曾被沈怀慈按在这里打坐。
往山下,走到了粮庄,庄子上也都挂着黑白丧幡,耳边传来一阵呼噜噜的声音,她呆呆回头,猪圈里的猪闻见熟人气息顿时拱了过来,冲她撅了撅鼻子。
“是你啊小仙师,好久没见了,”一旁闪出来一个大爷,叶乔认出是之前指点她喂猪的那位,大爷眼圈红红的,有些难过地看着她:“唉,没想到那位天机长老就这么走了,我们之前还看你同他一起在山门口扫地来着——”
他还没说完,叶乔已经表情呆滞,像个幽魂一样飘走了。
她的背影有些单薄,但个子却比第一次见的时候窜高了些,大爷擦了擦泪看着她的背影摇头道:“可怜呐——”
再度回到山门,望着面前这扇顶天的朱红大门和门口零落一地的落叶,这里是她被罚洒扫过的地方。
那时候沈怀慈很不高兴,可扫地的时候却很认真,落入缝隙的树叶他会反复用扫帚扫出来,直至地面被彻底清理干净。
叶乔越看越心乱,她想找个不存在沈怀慈痕迹的地方待一会儿,可不论她走到哪里,哪里都是这人的痕迹,这人的回忆,闻见玉兰花香会想到他,看见渡我剑回想到他,摸出乾坤袋会想到他,看见长长的山道会想到他,路过石桥的时候也会想到他,闭上眼,他总在黑暗中微笑,捂上耳朵,总能听见他被气炸以后在发抖的声音。
她现在无处可去,只有清奚峰会收留她。
可清奚峰里却全是这个人的气味、声音、回忆,她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因为最开始,就是他把自己带入清奚峰的。
叶乔坐在山道上往下看,郁郁葱葱的林荫里,似乎下一秒就会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看见她坐在这里的时候,他会竖起两条剑眉反问自己这个时候怎么不在明心堂或者试剑台修行,反而坐在这里偷懒?
那时候她说谎不打草稿,想出一个可信或者可笑的理由,然后找个机会溜走。
那个人要么真的被她唬住不再多说什么,让她回去吃饭,要么冷笑一声,拎着她的衣领带回清静苑继续补课。
此刻叶乔坐在这里,却再也不用搜肠刮肚地想理由了。
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最后飘飘荡荡,叶乔还是走到了清静苑门口,站在院子外面往里面看,那几颗玉兰花居然全谢了,白色的花瓣零落一地,叶子枯黄打着卷。
可现在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日。
她走到了门口,堂下人跪成两排,个个都披麻戴孝,中间是一具玉制的棺材,隔着朦朦胧胧的玉壁,可见其中躺着一个人。
“师、师姐!你、你醒了么?”队伍最末的一个小弟子注意到了她。
堂下哭泣的人回过头,颜宁只瞥了她一眼,双颊微鼓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而后再度转过头,一脸极其不愿看她的样子。楚律站起来,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师妹,你没事了么?”
叶乔没回答。
她站在灵堂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面或默默流泪或嚎啕大哭的人,这些声音一高一低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乐曲。
看着那具棺材上雕刻的四灵图样,叶乔终于有了某种真切的感受,像是一直漂浮在云端的身体重重砸落地面,她脑海里难以遏制地一遍一遍回想当时的场景。
为什么要救她?
他应该把她留在那里和他一起陪葬才对,或者应该在最开始察觉到她的杀意的时候就杀了她,昭明轻轻一送的事,多简单。
可他救了她,在知道了自己一直对他怀揣着极深的恶意之后,救了她。
这个行为无异于凌空给了叶乔一巴掌,让她第一次有欠了什么一般的感觉。
……她欠了他一条命。
叶乔突然笑了出来,好蠢,难道他救自己的目的是希望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他么,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在危难的时候挡在所有人面前?
她这一笑让满堂人都愕然回首,颜宁再也忍不了,冲过来一把抓住她:“你在笑什么?师尊死了很好笑么?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啪地一巴掌,叶乔被打倒在地,她脸颊瞬间肿起,收起笑意。只是那迷茫到有点无辜的表情再度激起了颜宁的怒火,他双眼红肿地提着她的衣领,撕心裂肺尖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就你和那只臭狐狸回来了,师尊为什么会死,他明明有昭明,有入神境界的修为,就是你,就是你在那里拖他后腿才连累他的——”
楚律和其他弟子上前拉住他,试图掰开他抓的太紧而泛白的手指,颜宁怒吼:“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半分哀伤难过都没有,看看你的衣服,不穿丧服?你就是这么当徒弟的么!若不是师尊将你带回来你早就死了!都是你!为什么师尊要救下你!为什么不让你被云浮天居带走!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浩气门......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啪!”一声更大的耳光响起,颜雪寒怒不可遏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你给我闭嘴!”
叶乔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屋顶悬挂的白色缦布,眼神空洞,毫无眼泪。
她呆呆地想:其实还有一个为什么,
沈怀慈为什么会死呢?
灵堂之上因为她的出现一片慌乱,最后颜雪寒扶起了叶乔,把她带离了灵堂,一路上她对着叶乔说了很多话,可叶乔一句都没听进去,沈怀慈为什么要救她这件事让她难以理解,可更加难以释怀的是,她很不舒服,不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而是心里。
像是有个爪子在心脏里面挠啊挠,挠得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挠得她魂不附体六神全无,挠得她茫然无措束手无策。
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那只爪子也挠了很久很久,直到胸膛深处开始抽痛,泪水落下,她才绝望地意识到,她会心痛了——
因为她有心了。
因为沈怀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