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的为啥是刺史呢?长史哪里去了?”厉二娘挥舞着手里的树枝,问走在旁边的乞儿。
她们进山不久,走的是少年们这几天新探的一条路,杂草和树叶颇为茂密,往前走时需要挥开头顶的树叶。
“长史没出城。”乞儿抬头看了眼树叶缝隙中的天色,“这个点估计已经被人发现他跟刺史掉了身份,此刻或许正在接受盘问,也可能已被灭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厉二娘对幽州府衙的政治斗争不甚了解,她只从买办那里听说过一些,知道刺史和长史都是朝廷调派来的,其余官吏则多是幽州本地人,这些人因立场不同,渐渐分成两派,彼此间关系一向不对付。
“刺史和长史这两个京城来的官儿,虽然名义上是幽州的一二把手,却总被下面的地方官儿瞒报排挤,如今刺史冒险出走,我看多半是府衙里有人跟造反军接上头了,所以他急急忙忙跑出来,要亲自往魏州的燕北道总督那里求援。”乞儿语调平静。
“府衙里有人要向造反军投降?”厉二娘思索片刻,“没错了,派人拦截灭口,定是那起人干的,封城戒严也是为了避免走漏消息,看来造反军这两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这时,众人前方出现一个平缓土坡,旁边是个山洞,入口处石台平整,似个天然居所。
领路的少年雀跃地给乞儿和厉二娘指道:“我们这两天就住在这里,里面很大很凉快!”
“这里不错,都歇歇吧。”乞儿笑道,“我昨儿晚上在府衙屋顶趴了一宿没合眼,累屁了,得赶紧眯一觉。”
领路的少年忙带她往山洞走去,说里面铺了厚草垫,等乞儿在里面躺下睡了,众人才聚在山洞口,开始整理所获之物,方才因恐官道来人,她们没来得及整理那些搜刮来的东西。
少年们边整理边跟厉二娘闲聊起来,她们中有几个认得厉二娘,说起话也不显生疏,但厉二娘先前在城里只见过她们中的几个,直到坐下来说话,才数清楚她们这一小帮,算上乞儿共是十二人。
乞儿年纪最长,其余的最大十五岁,最小的八岁,有两个方才到北边探路去了,此刻围坐在厉二娘身边的共是九人。
厉二娘问她们都是哪里人,原来这些少年多半是三年前平州饥荒逃难来的,也有被人从关西道和山南道拐卖来的,一路上挨打受饿,个中苦楚自不必说,也就是这两年跟着乞儿,才终于吃上了饱饭。
也是乞儿脑筋活泛,在平常百姓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肉的世道里,她总能不时给妹儿们弄到几只烧鸡肥鸭,厉二娘甚至有一次见到她们在巷子里分糟鹅,发现丐帮吃得比自己好太多的那一刻,她感觉天都塌了。
她们坐在山洞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把官车上的钱财、吃食、药物和衣服都整理好了,分门别类打成包袱,只留出了今日的口粮,单等乞儿睡醒了一起吃。
转眼间日向西斜,乞儿伸着懒腰从山洞里走出来,问众人:“都吃了吗?”
厉二娘摇头:“都空着肚子等你呢。”
乞儿哈哈大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叫大家伙挨饿等我,这是我的不是了!”
这时其中年纪最小的少年关切问道:“在里面睡得好吗?”
乞儿摸了摸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短头发,笑嘻嘻的:“香极了!睡得有一个时辰顶三个时辰那么好!”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拿过吃食各自分了,乞儿抬眼见日头尚未落下,等大家吃完说道:“趁夕阳,咱们还可以赶半个时辰山路。”
她话音刚落,先时前去探路的两个少年正好赶了回来,乞儿忙招呼她两个到身边来坐,厉二娘伸手拿了水和吃的递给她们,大家围坐在一起,都叫她两个先慢慢喝口水,把气喘匀再说话不迟。
那两个少年接过水袋喝了几口,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说道:“造反军开来了,有好些人马,都走的山下官道,咱们往寨子去走山路倒无碍,再往北坡上三里地,还有一个大山洞可以过夜,外面石壁还有山泉,比这里只好不差!”
大家听完都兴奋起来,这个距离正够她们天黑之前抵达,此时吃饱喝足,却好赶路。
于是众人等那两个少年也吃过了,大家把东西一收,踏着斜阳往北山坡出发。
领路的两个少年走在前头,乞儿和厉二娘殿后,大家都没再闲话,默默往北走着。
夜幕与晚霞的切线缓缓贴近大地。
乞儿一行人在满月初升时分来到了北边这处山洞外。
大家把东西放下,先有两个少年点起火折子往山洞内探看,里面果然宽敞,随后众人进山洞点起篝火,抱柴草的抱柴草,打泉水的打泉水,洗漱忙完又抽了守夜的次序,各自早早卧下休息。
乞儿因午后睡过一觉了,到此刻也还不困,于是做了第一个守夜人。
此刻月已升高,山洞里众人都已睡熟了,乞儿坐在山洞口,嘴里叼个甜草根,耳边听着篝火噼啪作响。
晚风渐渐起了寒意,燕北的夏总是这样,不管白日里如何炎热,只一没了阳光,很快便冷下来。
乞儿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山洞口朝北,出来往东一转便是山壁,她站在陡坡边缘,隐约透过树枝可以望见东边山下连绵不绝的火把光亮,伴着凌乱的马蹄和脚步声,是造反军正在往幽州城进发。
一阵风来,圆月被乌云遮住身形,夜色又暗淡了几分。
连绵的山脉被下方通明的火把衬得黑如凝墨,只有北坡山洞中的篝火在默默闪烁着。
这时,昏沉的夜空中倏地一闪,紧跟几声闷响,接着就是一阵急雨砸地。
乞儿在雷响时回到了山洞里,坐下来盘算起明日的行程,从她们这里往山寨去,还有两个山坡要翻,顺利的话也要明日晚间方到,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山洞外的雨幕,心中祈盼这场雨能在明早结束。
这一夜大雨,直下到第二日辰时方收,乞儿睡醒走出山洞,扑面一股雨后草木清新。
她深吸一口气,见上方碧空如洗,正要招呼众人吃些东西准备上路,忽有个少年从北边急急跑来:“坏事了!昨晚的雨把前头山路下塌了!”
不等众人说话,另外一边也有个少年跑到这边喘着粗气:“幽州一早破城了!有人马在东边山下扎营,不少造反军上山来了,好像在搜寻什么。”
两桩事一北一东,乞儿没多迟疑,先跟着后来那少年往东边山壁望了望,果然依稀可见山脚下有军营旌旗,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多少人在那里。
厉二娘一早也跟着探路的少年往北去了,这会儿走过来说道:“往北不远有一大片滑坡,土都松了,走是走不了,要往寨子方向,往西峭壁难翻,只能往东边下山绕路。”
乞儿朝东边山脚方向抬了抬下巴:“往东下山,咱们就直接进造反军大营了。”
“这可糟了。”厉二娘攒眉,“难不成守着这山洞等他们退走?”
乞儿回头看了看她们的山洞,少年们还在洞口收拾东西,这地方临时歇宿犹可,若要说“守”却不可能,这里四面根本无险可依,一旦有造反军寻到这里,她们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
乞儿抬头往西眺望一眼,那边明显地势更高,峭壁间云雾缭绕,她想了想:“还有一个地方能去。”
两个时辰后,她们来到西边一处山门。
两侧山壁高耸入云,只中间一条窄径往上,此刻正被浓雾笼罩。
“你确定这上头能有咱落脚的地儿吗?”厉二娘叉腰望去,只觉得前路堪忧。
乞儿没有答言,大跨步往那条窄径上走去,少年们也跟着乞儿走了进去,厉二娘没奈何,只得跟在后头。
里面原来是个狭长石阶,众人爬了足有三段,才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界。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
林子后面好大一片屋宇,真正是个清幽避世的所在。
众人走到那片屋宇的大门前,乞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旁边的厉二娘:“你猜这是什么地方?”
厉二娘抬头望去,大门样式古朴,薄雾中朦胧可见门首两侧楹联:隔断红尘咫尺地,别开玄境一重天。
再往上看,正中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太平观。
“道观?”
厉二娘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听门内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是什么人在外窥探?”
乞儿见问,走上前说道:“山下滑坡路阻,特来宝地求借宿一宵。”
少顷,道观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青衣道士立在门内,手持一柄长剑在身后,静静打量她们。
“尔等从何处来?”
“幽州城中来。”
那道士细看她们,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她默然颔首,随即低声向门后道童说:“去请大师姊。”
不多时,又有位中年道士来到门口,亦是青衣素袍,眉如两弯月,眼似一双星。
那道士笑容和煦地看向众人:“小观住房无有空余,仅一间小敞厅供汝等席地同卧,可使得么?”
“使得使得。”乞儿拱手,“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行。”
那道士侧身抬手,请众人入内,乞儿走在前头,问那道士:“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贫道法号千光照。”
众人跟着千光照,穿过两道月门,来到北边一排屋外。
千光照打开靠东墙边的一扇门,请她们进屋:“这间敞厅原是存放拓片的,有些简陋,还请见谅。”
乞儿走进屋中一看,果然是间宽敞屋子,地上通屋铺着叠席,并不见桌椅器具,只四周摆了许多裱框,里面密密麻麻许多文字。
先时千光照说“拓片”,乞儿还没听明白,见了这些才知道,原来是把石头上刻的文字用纸“粘”下来保存的意思。
乞儿笑道:“这屋子真干净,我们一定小心住,不碰坏仙长这些拓片。”
她说话时,其她人也陆续进了屋,都小心翼翼探看,千光照见了笑问乞儿:“这位善士名姓怎样呼唤?”
这一问却叫乞儿有些茫然,她自六岁起开始流浪,没人这样认真问她名姓,少年们也只叫她“大姐姐”,幽州城里街坊有时候唤她“短毛”,这两年又多了个“小疤子”的外号,但这些似乎都不适合用来回答这个问题,她挠挠头:“我无名无姓。”
厉二娘走到她身边:“无名是常事,姓总会有的,你和我说过幼时在姥姥身边长大,咱们是一样,我姥姥姓厉,所以我就姓厉。”
乞儿眯起眼睛回忆道:“我记得人家都叫她‘妊婆婆’。”
“那你就姓妊。”厉二娘一锤定音,又指着屋中那些拓片,“这里有这么多字,你干脆在这儿选一个做名字得了。”
这时乞儿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拓片上,当中有四个字:“婋吼震地。”
她走上去指着那个“婋”字:“这个字拆开两边我都认得,合在一起却不知是怎样读的?”
千光照笑道:“此字念做‘宵’,《说文》中解:‘婋,虎鸣也’,又有《小雅》中云:‘婋为虎怒貌’,贫道观善士面相,与此字甚为相宜。”
乞儿眼睛一亮:“我属虎,正该叫婋!”
随后她转身向众人郑重宣布:“往后我就叫妊婋了!”少年们听了都欢呼起来。
正热闹间,有个小道童急急走来,在千光照身侧低声说:“大师姊,造反军派人搜山,往咱们这边来探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