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必经之路上等到第四日夜晚时,萧翎终于等到了执法堂的人,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魁梧,相貌粗犷,背上背着一把弯刀,腰间缠着九尺骨鞭,额前落了一道疤,嘴角永远勾着邪佞的笑。
虞子珩猜的分毫不差,果然是沈阔。
萧翎抱着择君剑大大咧咧地站在路中间,月光穿过树杈间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忽闪跳动,远远看去就跟一抹幽灵一般。
待沈阔勒马止步,便匪里匪气地冲他大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横行霸道了十多载,沈阔大概还是第一次碰上大半夜被一个十几二十岁的漂亮小姑娘拦路打劫这种情况,愣了愣神,讥讽地冷哼一声,腰间的九尺骨鞭便对着萧翎抽了过去。
要说沈阔此人功夫了得,不如说是他的九尺骨鞭了得,倒不知是哪位匠人的杰作,可柔可刚,且周身淬满了毒,便是带出的风也能瞬间放倒一名壮汉。
可萧翎不是普通人,实乃活了千年还百毒不侵的老妖怪,抬手这么一抓一扯之间,那九尺骨鞭便易了主。
不过眨眼的功夫,沈阔甚至根本没能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往腰间摸了一把,什么也没摸着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看着兴致勃勃兀自研究起骨鞭的萧翎,嘴角那抹邪佞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心中警铃大作,唰地抽出背上平日里不怎么出鞘的弯刀,大喝道:“你是何人?”
萧翎握着鞭子在半空中啪啪地挥舞了几下,瞥见沈阔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啊,我应该算是你祖宗吧。”
说完又问:“穆轻鸿派你来杀虞子珩?”
沈阔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翎幽幽地叹了口气,勾了勾唇道:“我都说了,我是你祖宗,祖宗不让你杀他,你便杀不了他的,不如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顺便告诉你们家穆宫主,就说虞子珩结交了一个比碧水清江的曲宗主还厉害的朋友,你打不过他,兴许还能再多苟延残喘一会儿,但你若执意要去杀他……”
萧翎抬起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眸中闪过一丝怅然后忽地变得狠厉起来,“我这双手那一辈子实在沾了太多血,游荡千年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本想着赎一赎罪,不想再杀人,但老子愿意拼了命去护着的人,若有人想要伤他,那倒也并非不可以再杀人。”
这小姑娘此刻看着自己如同看着一个死物,那瞬间腾起的杀气,让沈阔忍不住心惊。
碰上这么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神经兮兮,诡谲莫测,邪里邪气,随随便便就缴了自己赖以撑门面的九尺骨鞭的拦路神,沈阔觉得自己此行可能危已。
但地宫里向来没有人情可讲,杀不了虞子珩接下来死的就会是自己,哪里还来的苟延残喘的机会,怎么着也得试试,兴许刚才只是他轻敌才大意了呢。
想到这他一咬牙拍马而起,握着弯刀直直地朝着萧翎刺去。
萧翎见这骨鞭实在稀奇,一节一节仿若从人体里抽出来的脊椎一般,以前看沈阔耍起来倒是威风的紧,自己这从未用过此类武器的生手耍起来也不知怎么样。
余光瞥见沈阔向自己扑来,下意识便挥了出去,骨鞭挨上沈阔的手腕就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那般一圈圈卷上了上去,将他的整条胳膊缠了个严实。
萧翎赞了声“妙啊”,拉着骨鞭朝着左侧使力一摆臂,沈阔便嗖地飞了出去,撞上一棵同他腰身一般粗细的老树后跌落在地,肋骨尽数断裂,哇地一口血喷出老远。
沈阔捂着胸口挣扎着坐起来,靠在树干前惊悚地看着眼前抱着骨鞭啧啧称奇的诡异女子。
碧水清江乃江湖第一大宗门,宗主曲青云也是江湖第一的高手,适才听这女子说自己比曲宗主还厉害,只笑她是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可这会儿看来,自己这几十年的功力在人家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别说一个宗主,便是整个宗门人家怕是也是没放在眼里的。
沈阔干笑了几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来,是他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这江湖上何时多了这样一个足以震古烁今的绝世高手。
死于她手倒也不算冤,虽然输得太不体面,只可惜了自己任务没能完成,死了还留个遗憾,“咳,杀了我……还会有别的人来,地宫不放过……咳咳,任何一个叛徒。”
萧翎的视线终于离开九尺骨鞭,缓缓落在沈阔身上,她摇着头淡然道:“即便赔上整座地宫?穆轻鸿倒是想的开,不过不妨事,来一个老子杀一个便是了。”
说完,她移步至沈阔身前,蹲下道:“若我不杀你,还给你解了噬心蛊,你能放弃你的任务吗?”
沈阔仰天一通笑,“要杀便杀,哪儿那么多废话,我沈阔要杀谁……那就必须杀,所以我和虞子珩之间,要么我杀了他,要么来日都被后头的人杀了。”
倒挺符合他的性格,萧翎挠了挠眉毛,“啊,那就抱歉了,不过待会儿我可以给你立个坟。”
沈阔一愣,也不知这让人哭笑不得的“好意”自己当不当接受,许久才憋出了一句:“多谢?”
萧翎微微一颔首,“不客气,你,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
沈阔便问:“你跟虞子珩什么关系?”
萧翎苦恼地思量了一番,道:“那一世大约是亲人吧,现在,说不清啊,连累他不得好死了几十辈子,罪人吧。”
沈阔约摸觉得萧翎脑子是真有问题,便闭上眼不再多言。
萧翎给了他一个痛快,当真如方才所言把他给埋了,立了个无字碑,准备返回去找虞子珩,岂料一转身,竟见他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
四目相对,萧翎下意识摸出一把迷香撒了过去,虞子珩毫无防备,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身子晃了晃便往地上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磕得挺响,萧翎心虚地偏过头,余光里见那狗崽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才又转了回来,拍了拍手,盘腿坐下看着地上昏睡过去的人,半晌儿长叹了口气,又兀自后悔起来。
萧翎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若这狗崽子刚到不久,自己同沈阔讲的话他并未听到,那自己这行为岂非太唐突了,待他醒来该如何解释?
可若他一直跟着自己,那些话他全部都听到了,差不多也就能猜到自己到底是谁了,那又当如何解释?
嘶,萧翎抬手打了下嘴巴,怎么就没管住你呢?
罢了,当如何便如何吧,眼下还有别的事需得解决,安置好虞子珩,萧翎扮做沈阔的模样回了地宫。
是夜,皓月当空,训练场里却格外阴森。
所谓的训练场便是一个个两丈见方的露天大铁笼,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群年纪不等的孩童,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一二岁。
这些被抓来的孩童每天在风吹日晒雨淋中,为挣几个馊馒头在里头打来打去,赢了的有口吃的,输了的便只能挨饿。
就这么一直熬到唯有一人活下来时,那孩子的人性基本上也就变成了狼性。
活下的狼崽子和其他笼子里的幸存者一道开始接受惨无人道的杀手训练,待他们有资格成为正式的杀手之时,估计也就只剩下那么三四五个了。
虞子祯和虞子珩便是这般熬出来的。
原本这同关在一个铁笼里的兄弟二人也只能活下一个,但当有人逼着他们手足相残时,虞子祯拼死夺下了那人的刀。
眼下这些血迹斑斑的铁笼里浑身是伤,各自在地上缩作一团的孩童,也都不过是那般年纪。
萧翎记得自己下山前最少的笼子里也还有十多个人,如今最多的也不过只有七八个了。
优胜劣汰,兴许一个月两个月之后便就只剩下一个,然后再过上四五年可能就一个也不剩了。
阿寻这两世便是这般活下来的。
虽然萧翎不曾亲眼见过,可后来看着其他小孩子的种种遭遇,便也能想象得到十四岁就成为杀手下山执行任务的虞子珩,那些年里都经历过什么样非人的磨难。
公平吗?当然不。
远远地看了会儿,萧翎默默离开,改道去了穆轻鸿居住的逍遥殿。
穆轻鸿正闭着眼半侧躺在他那宝座上,身后有小白脸儿揉肩捏背,身前有美人喂食葡萄,身侧还有不紧不慢地摇扇子的。
倒是端的会享受,不过也就只能做做样子给旁人看罢了,实则……
萧翎轻嗤一声走了进去,负手立于殿中,虽是处在台阶之下,那直挺的背脊,微微抬起的下巴,却有种睥睨天下,仿若世间一切皆入不得她眼的孤傲。
侍女对着穆倾鸿耳语了几句,他便睁开眼来,五十来岁的年纪,养得倒是好,既不见皱纹,也不见白发,看起来中气十足,然则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啧啧啧,真是可怜呐可怜!
“哟,沈阔回来了。”穆轻鸿在侍女的搀扶下慢腾腾地坐起来,“交代你的事完成了,叛徒杀了?”
萧翎老实摇头道:“不曾完成,虞子珩不知打哪儿结识了一个武功厉害的家伙,属下实在打不过他。”
穆轻鸿面色一寒,“没完成也敢来见我?”
萧翎却是勾起一侧唇角拱了拱手,道:“属下此来是想找宫主讨要一样东西。”
“任务没完成还胆敢向回来讨要东西?”穆倾鸿捻着胡子哼笑了声又问道:“你倒说说看,找本座讨要什么东西?”
萧翎抬手往台阶上指了指,笑道:“你的宫主之位。”
穆轻鸿闻言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眯了眼睛盯着萧翎看了会儿,站起身冷声问:“你说什么?”
难道她口齿不够清楚?
萧翎翻了翻眼皮耐着性子道:“我说,我看上了穆宫主这大殿上的宝座,想让你挪出来给我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