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出来,我直奔绮罗院子。
为绮罗来月事,我已整四日没来瞧她。
踏进院门,门房没人,我放轻脚步往里走,廊下也没人。走近正房,听到绮罗叹气:“嬷嬷,我现不出门,很不用春花做鞋。有时间倒是叫她多做几个荷包吧!”
早知道绮罗本分,真亲耳听到她对于禁足的怨怼还不及使唤丫头做荷包,我不免摇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绮罗不会做荷包,便将这做荷包视作一件难事。
“主子,”金嬷嬷的嗓门有那日开门的十倍大:“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端午节,端午换季。您的鞋都得新做。倒是乘现在日头好,开了箱子,找出布头来,奴婢打了浆糊,将换季要用的鞋糨子都糊出来。后续等大伏心地再糊一年要用的鞋糨子。”
绮罗未曾说话,春花已抢先叫道:“嬷嬷,主子进府就带了三只衣箱,哪儿再有布头呦?”
三只衣箱?我一愣:高福不是说四只衣箱?难不成还有一箱是凑数的?
二百两彩礼银都不给绮罗做两箱衣裳,郭络罗太太这个吝啬,真是绝无仅有。
“主子,”徐嬷嬷插口道:“奴婢今儿打听到,府里有买办,您缺什么可以找他们跑腿置办。”
打听?我心里一动,跟谁打听?府里有买办,孙嬷嬷不知道吗?
孙嬷嬷没在屋里陪绮罗说话?
是绮罗没叫,还是孙嬷嬷自己不来?
绮罗抬头:“那徐嬷嬷,你就找买办买些布头来!”
“嗻!”徐嬷嬷爽快答应。
“主子,”春花接口道:“贝勒府走礼都是荷包。您使奴婢跟春柳做荷包也只够支应各院主子的人情。如金嬷嬷所言再有一个月就是端午大节,到时奴婢跟春柳得替您赶做夏天衣裳,您也得预备给贝勒府库房、水房、药房等处的节赏。倒是叫徐嬷嬷趁手买些荷包手绢来预备使用。”
“那徐嬷嬷,你就再买些荷包手绢来!”绮罗没一点异议地照搬了春花的话。
我不禁点头:春花倒是一心替绮罗打算。再绮罗手里有银子?竟然都不问价。
想着早前绮礼一个月资助绮罗十七八两吃喝的故事,我不免嘀咕,绮罗出门,绮礼私下里一准给了绮罗压箱银子,且还不少。空的那一只衣箱,装的该不会是银钱吧?
绮礼一张画就当千两银。绮礼不差银子,随手掏个几百两,甚至一千两给绮罗添妆,也是人之常情。
绮罗的嫁妆,大概不似表面看起来的寒素。
抬头看到我,绮罗扶着炕桌下了炕,丫头婆子也都退到一边。
我走进卧房,抬手捏住绮罗丰颐的面颊,连拽两下,质问:“请安呢?见到爷的请安礼呢?”
绮罗蹲身行礼:“贝勒爷吉祥!”
“哼!罢了!”拉起绮罗,握着她的手,软绵绵的,没有戴戒指。我心里高兴,嘴上自管数落:“爷才几日没来,怎么规矩又全忘了?这样可不行。茶呢?”
听到规矩两个字,绮罗眉眼瞬间苦到了一处,我忍不住敲她:这脑子有什么用?学这么久规矩,见到爷还是连个请安奉茶都想不起来。
……
实在很不舍,但我必须得走。
嫡庶大义不可废。绮罗才是一个庶福晋,妾。我为绮罗已破了妾五日才得一御,一次只得一个时辰的例,就得守住妾不能整夜陪寝的规矩。不然,恩宠太过,就是宠妾灭妻了。
……
今儿三月二十六,胤祹娶方佳氏。一早乾清宫请安,皇阿玛赏了胤祹一对宣德釉里红团龙纹葫芦瓶——白瓷红釉有些漂亮。
当然葫芦瓶远不及前几日皇阿玛赏胤?的珊瑚盆景光彩夺目,价值也低许多,但我瞧着却有一种类似绮罗的兰花手印在红衣裳上的静谧之美。
釉里红,我想有机会可以收些。
难得的,苏麻喇姑离开了她的佛阁,出现在宁寿宫。皇太后不必说照例是如意,苏麻喇姑则端出一套梅兰荷菊翠玉赏盘。
口径两尺的深碧色玉盘,盘心雕一朵盛放的梅/兰/荷/菊花,周边装饰花叶纹和花束,十分古朴大气。
我一下子省起这套玉盘原是慈宁宫太皇太后的旧物,太皇太后薨时留给苏姑姑的念想。
苏姑姑作为太皇太后的侍女,宫里生活一个多甲子,手里实存了些珍品——这套玉盘不仅价值在宜妃那对怀表之上,更是祖传。
苏姑姑年事已高,过年已八十九岁,现突然拿出尘封十年的旧物,多少有点交待后事的意味。
皇太后、皇阿玛神色瞬间起了波澜。惠宜德荣四妃脸上也生出思忖。
“十二阿哥,”苏麻喇姑微笑道:“这套玉盘原是先太皇太后的陪嫁,奴婢存了这些年,今儿贺您娶侧福晋倒好!”
先太皇太后嫁太宗爷就是为侧福晋。苏姑姑拿她的嫁妆贺胤祹不算越制。
“儿臣谢苏姑姑赏!”胤祹依礼谢恩,双手接过了玉盘。
“皇上,”苏姑姑站起身冲皇阿玛行礼道:“庶妃万琉哈氏是十二阿哥的生母,今儿十二阿哥娶侧福晋,倒是叫十二阿哥也给她磕两个头吧!”
皇阿玛目光转向年过四旬依旧不得封,只能着一件粉旗袍的万琉哈氏,微一沉吟,随即吩咐胤祹:“老十二,你去给你额娘磕头!”
胤祹走向万琉哈氏,撩袍跪地:“儿臣,儿臣胤祹给,额娘磕头,额娘万福金安。”
胤祹的头磕在地上,万琉哈氏哆嗦着嘴唇,倾身想扶,愣是顾忌着后宫妇人不得随意啼哭的宫规,忍住了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手悬在半空中,没敢触碰胤祹的臂膀。
直等胤祹磕完三个头,万琉哈氏方找到自己的声音:“十二阿哥,您快起来。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奴婢无以为贺,唯只这一串佛珠。”
说着话,万琉哈氏摘下手腕上盘得红润滴油的菩提子佛珠递给胤祹:“贺您娶亲志喜,百年好合!”
“儿臣谢额娘赏!”
磕一个头,胤祹双手颤颤地接过佛珠。
类似的情景,先胤祐、胤禩娶福晋时都曾有过。当时敏妃还在。不放心地我看向胤祥。
胤祥微垂着头,看不出异常。我暗叹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敏妃已逝,再看不到胤祥下月娶媳妇的景象。单就这点论,万琉哈氏其实比敏妃有福……
宁寿宫出来皇阿玛照例回乾清宫上朝。走出内宫门,皇阿玛忽然吩咐:“梁九功,今儿十二阿哥娶侧福晋,谕旨拖尔弼、托合齐进宫观礼于宴。”
拖尔弼、托合齐是庶妃万琉哈氏的父兄。
拖尔弼现任兵部五品的郎中。托合齐则是巡捕营从三品的游击。
托合齐的官做得不小,奈何万琉哈氏位份低,托合齐父子今儿原没有进宫赴宴的资格。现皇阿玛突然加恩,我心里一动:该不是打算抬万琉哈氏的位份了吧?
似三年前胤祐、胤禩娶嫡福晋,皇阿玛可都没叫庶妃戴佳氏和良妃的父兄露面。
当然万琉哈氏的父兄确实比戴佳氏和良妃的父兄出息就是了。
不着痕迹地我扫一眼胤祐、胤禩,神色都有些复杂。
胤祐就不说了,胤禩即便额娘已封良妃,母舅嘎达浑还是每天在内务府的田庄库房打转,领不了兵,打不了仗。
“儿臣谢皇阿玛恩典!”
不同于刚刚在宁寿宫,胤祹脸上透出喜气,连声音都带出欢欣。
“起来!”皇阿玛叫起胤祹,转对太子道:“太子,今儿老十二娶侧福晋。你且同你的兄弟都往阿哥所观礼去吧!”
……
太子的心情看似很不错,兴致勃勃地告诉胤祹:“十二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太皇太后的陪嫁除了刚苏姑姑给你的那套碧玉盘,还有一套白玉盘。等两天,你来东宫,孤给你瞧瞧。这两套玉盘除了玉色这一点子差别,其他都是一模一样。”
……
太皇太后薨时,太子十五岁,我十一,都已知事。太皇太后的念想不止给了苏姑姑,还给了皇太后、皇阿玛、养母孝懿皇后、四妃八嫔和太子、大哥、三哥、我、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十弟等年满六岁的皇子。
胤祹时只三岁,就没有。同样的,胤祥、胤祯都没有。
往后苏姑姑的东西必然都是给胤祹,母妃的给胤祯,只有胤祥才叫是什么都没有。
……
一时福晋们簇拥着太子妃也到了,齐齐给太子问安:“太子爷吉祥!”
等太子叫起后,我兄弟上前给太子妃请安:“太子妃吉祥!”
然后福晋们给胤褆请安,我兄弟给伊尔根觉罗氏请安……
总之一轮长幼有序的请安问好落座之后,成亲已有几日的绮云方上前来给我兄弟请安。
“太子爷吉祥。 ”
太子含笑点头:“小十弟妹。”
侧福晋多个侧字,兄弟妯娌间称呼也多个“小”字。
就这还是礼部册封的侧室福晋。
似绮罗一个庶福晋,今儿这样的场合压根没有露头请安的理,只能跟秀英一般丫头似的立在玉婷身后,跟着琴雅给太子妃、伊尔根觉罗氏请安,然后站在琴雅椅子后面立规矩,连个座儿都没有。有什么意思?
绮云咬了咬嘴唇,转对胤褆:“大爷吉祥!”
不是嫡福晋,绮云对我等皇子便不能以兄弟相称,只能跟奴才一般称爷。
胤褆一般点头:“小十弟妹。”
……
眼见到了胤祹,胤祹站起身。绮云行礼:“十二爷吉祥!”
胤祹拱手还礼:“小十嫂!”
……
等绮云跟最小的胤禄都问过安后,正堂已摆好了早饭。
太子、太子妃当先落座,我兄弟福晋跟着坐。太子、胤褆、胤祉、我、胤祺、胤祐、胤禩坐了一桌,胤禟等坐了一桌。相应的太子妃、伊尔根觉罗氏、琴雅、他塔喇氏、哈达那拉氏、绮霞一桌。
为董鄂氏生产还没过百日,今儿缺席,福晋一桌就空了个座儿。绮霞坐下后,立招呼绮云:“云妹妹,过来坐!”
这很不合规矩,太子妃微一怔愣后立刻复了正常,再没露一丝愠色。很明显,太子妃不想跟绮霞冲突,扫绮霞的脸。
再有十日,三嫂董鄂氏就能出门了,类似的事再不会发生。
伊尔根觉罗氏看太子妃不动声色,自然也不会出头当恶人。其他人看太子妃、伊尔根觉罗都不反对,就更不会出声。
绮云四周望望,脸上立透出笑来,真就走了过去,答应坐下了。
一众侧福晋,连玉婷在内,脸上多少都带出些不忿。不过鸦雀无声地,依旧无人出面,一个看一个地在侧福晋桌坐下……
我一旁看着,愈加肯定不叫绮罗来就对了。别看一众福晋现在嘴上不说,回头背后不定怎么议论绮霞、绮云的跋扈僭越,绮罗在的话,一准还会稍带上绮罗,这对绮罗,还有我,完全是有害无益。
一时喜轿到了。胤祹依风俗等我兄弟都用完早饭放下筷子后方才出门射箭踢轿、跨火盆揭盖头。
看到方佳氏含羞带笑露脸的一刻,我觉得眼疼。
入府当夜绮罗除了哭泣不笑,也没有过脸红羞涩。如此即便将来绮罗跟我两情相悦,忆及这一夜终也是无可挽回的遗憾。
……
婚宴就摆在胤祹正院,与席的除了我兄弟福晋,就只有方婉婷的玛法、阿玛、叔伯、兄弟等不到两桌人。拖尔弼和托合齐临时加进来,都不必加桌。
一时拖尔弼和托合齐进来给太子请安。
似拖尔弼也就罢了,托合齐却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目测得有两百斤。
太子含笑叫起后冲托合齐道:“托合齐,孤听说你的关公刀耍的是京师一绝,京师巡捕三营,过万人都不及你。”
托合齐闻声便很激动:“奴才雕虫小技,没想直达太子慧听。奴才惶恐之至。”
太子笑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正好今儿又是十二弟的好日子,托游击倒是演练一回,给大伙儿助助兴才好!”
太子话现虽还不能叫金口玉言,其实也大差不差,托合齐自是义不容辞:“太子爷好兴致,奴才自当效力!”
关公刀,又叫青龙偃月刀,生铁锻造,足有八十二斤。寻常人扛着都费力,托合齐提在手里则跟提了根戏台上武生使的银样木刀似的,举重若轻,舞动起来,翩翩银光,看着也跟演戏似的眼花缭乱,实质呼呼地刀风,比腊月里呼啸的北风,还冰寒刺骨,夺人心魄。
一向好武的胤祺、胤?、胤祥、胤祯和半大的胤禑、胤禄纷纷鼓掌:“好!”
太子跟着鼓掌:“好!好!”
胤祹见状欢欣鼓掌:“好!”
胤禩、胤禟对望一眼,伸手鼓掌:“好!”
胤祐鼓掌、胤祉鼓掌、我也鼓掌:即便不懂武功,但冲托合齐舞刀的这个气概,就非同凡响。
胤褆鼓掌,眼光却瞟着太子方向。
太子笼络托合齐的意思不要太过明显。
巡捕营隶属步军统领衙门,负责京师安防。胤褆领的前锋营隶属禁军,只负责皇阿玛出行禁卫。想插手京师防务就只有跟太子一般笼络官员,培植亲信。
太子是太皇太后首肯的储君,苏姑姑作为太皇太后的侍女,天然忠心太子。她今儿贺胤祹娶媳妇送跟太子一式的玉盘,就是在替胤祹跟太子表忠心。
皇阿玛半道宣召拖尔弼、托合齐来赴宴,除了给太子机会,也是维护苏姑姑,不叫人非议后宫干政。
苏姑姑看似一心念佛,不理世事,实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动声色间将胤祹的舅家推到了台前,如此不单避过后宫选秀的纷扰,且比单纯地替胤祹娶个娘家厉害的福晋高明太多。
苏姑姑不愧是宫里的老人,不服不行。
一时演罢,托合齐脸不红气不喘的跟没事人一样,太子见状自然是挑拇指大声夸赞:“托游击好气力!名不虚传!”
抬手摘下腰间的金龙佩刀递给托合齐:“孤这把宝刀赏你了!”
托合齐大喜过往,跪地磕头:“奴才谢太子爷恩典!”
“起来!”太子亲手扶起托合齐:“今儿是孤十二弟的好日子,托合齐你是十二弟的亲娘舅,一会儿得好好喝几杯!”
“太子爷抬举,”托合齐打蛇随棍上:“奴才一定尽兴!”
太子闻声一愣,转即哈哈笑道:“痛快!”
……
托合齐说到做到,对于席间的敬酒,来者不拒,很快地,一个人喝倒了同席的方家人。
我满人最喜喝酒吃肉,眼见托合齐能吃能喝,性情豪爽,胤祥起了兴致,点手招呼:“托将军,你来!”
托合齐点头哈腰地小跑过来:“十三爷!”
胤祥指着胤禄旁边的空位笑道:“坐!刚你那桌除了你都不能喝,坐这儿,陪爷们喝!”
托合齐看看上首地胤禟、胤?,推辞:“十三爷,您抬举。奴才站着伺候就好!”
胤?不耐烦道:“十三弟赏你座儿,你就坐,哪儿来这么多话?”
如此托合齐方才告罪坐下。小太监送上酒杯,托合齐抬手抓过酒壶,斟满杯,双手捧杯,站起身道:“各位爷抬举,奴才先干为敬!”
咚、咚、咚,三仰脖,就干了三杯。
“好!痛快!”
胤祥亲夹一块鸡腿给托合齐:“坐,坐!就口菜!”
“托将军,”胤祥虚心请教:“似你这么大的气力,都是怎么练出来的?”
“十三爷,”托合齐拍着自己的肚子告诉:“您瞧奴才这个身板。这就是俗话说的‘身大力不亏’。想练气力,第一桩最要紧的就是能吃能喝!只有吃饱了喝足了才有气力扔石锁,拉力弓,耍大刀……”
托合齐的话虽说粗俗,却是实在,我兄弟都听笑了,胤祥举起酒杯:“托将军,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