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绮罗这一排人,皇阿玛问:“你们中谁会骑马?”
一排六个秀女,除了绮罗,五个蹲身答应:“奴婢会!”
绮罗左右望了望,依旧抬头挺胸站得笔直。
我就喜欢绮罗这股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理所当然,但当着皇阿玛直陈不会骑马,我未免替绮罗捏一把汗。
“郭络罗·绮罗,”皇阿玛对着绮罗胸口翘起的名牌念出绮罗的名字,不怒而威:“你不会骑马?”
皇阿玛屡次下旨强调我满人不可忘本,无论男女都要精习骑射。
作为宜妃的娘家人,绮霞绮云的骑射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偏绮罗连骑马也不会,自然是郭络罗太太行阴,没按八旗秀女的标准教养绮罗。
胤祺、胤禩、胤禟、胤?无不皱起眉头,绮云却是跟玉容、翠容一般嘴角挑出不屑,一点都没意识到绮罗不会骑马这件事根在她爹娘,皇阿玛追责,绮罗固是有罪,她阿玛额娘更没得一个好。
看来过去几年,绮云仗着宜妃、绮霞撑腰,就只体到了宫中的一荣俱荣,竟是一点都不知道一荣俱荣的下半句——一损俱损。
绮罗扑通跪下:“奴婢,奴婢罪该万死!”
雪白的兰花手捏着浅粉色的帕子落在青石板上,似凋零的落花一般可怜无助。
皇阿玛缓了面色:“不会骑马而已,算不上罪,起来回话吧!”
我……
似我上书房的满文师傅徐元梦仅因为不善骑射,曾为皇阿玛喝令侍卫扑打得七窍流血,遍体鳞伤,父母被抄家,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再我这个儿子,也因为挽不动强弓,动辄得咎,备受冷落。
现皇阿玛对绮罗说:不会骑马不是罪!
这真是皇阿玛能说的话?
皇阿玛这是顾念宜妃,爱屋及乌,推恩她兄嫂侄女吧?
我真不太确定。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绮罗感激得声音都变了调。磕三个头,绮罗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两只手不自在地绞着手绢。
垂眼看着绮罗水葱儿似的手指,皇阿玛面色越发和蔼:“说说看,你会什么?”
“奴婢念过千字文,”绮罗不甚自信回道:“识得字儿,还会裁衣服作鞋!”
都是闺中些微功夫,能留到现在的秀女无人不精,无人不会。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最少有二十个秀女撇嘴,不以为然,其中又有绮云。
皇阿玛却似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成就一般,挥手吩咐:“梁九功,赏!”
梁九功照样捧来一个大红漆雕龙凤呈祥的匣子递给绮罗。绮罗疑惑转头,不敢相信自己得赏。一众秀女脸上也都是一脸惊愕,玉容翠容则显出懊悔,懊悔刚阅看时没站出来回话……
“绮二格格,”梁九功小声提点:“您谢恩那!”
绮罗跟绮云一般蹲身谢恩:“奴婢谢皇上恩典!”
站起身,绮罗接过匣子,一脸呆愣。
第三排秀女上前,皇阿玛问:“你们谁会射箭?”
六个人齐齐蹲下:“奴婢会!”
“不错!”皇阿玛不吝夸赞,又问:“都用几个力的弓啊?有能用三个力的弓的吗?”
排头的董鄂·和卓一人答应:“回皇上的话,奴婢家常用四个力的弓!”
和卓跟三嫂的曾祖是我大清开国五大功臣之一的何和礼,一家子就没人不精通骑射。
“赏!”
皇阿玛一挥手,梁九功又送上一个大红漆雕匣子。
“奴婢谢皇上恩典!”
和卓响亮谢恩,一脸喜气地接过匣子。
这才是正常的御前奏对和赏赐,扫一眼尤看着手里的匣子发愣的绮罗,我暗自叹息:我终是无缘。
第四排,皇阿玛接茬问:“你们谁会骑马?”
所有人答应:“奴婢会!”
皇阿玛又问:“射箭呢?”
琪琪越众答应:“回皇上的话,奴婢使三个半力的弓!”
挂着“方腕婷”名牌的秀女跟着答应:“回皇上的话,奴婢也用三个半力的弓!”
“赏!”
梁九功送上两个匣子,琪琪和方腕婷一人一个。
最后一排,只有两个人,其中就有我旗下的富察琼芳。皇阿玛一样问:“你们谁会射箭?”
琼芳看另一个人不言语,蹲身答应:“回皇上的话,奴婢天资有限,虽得父兄倾心传授,至今只能拉两个力的弓。”
皇阿玛扫一眼旁边站得挺直的秀女,干脆吩咐:“赏!”
梁九功拿匣子给琼芳,琼芳谢赏,我愈加确信皇阿玛对绮罗的不同——只有对绮罗,皇阿玛才关心“还会什么”?
阅完秀女,皇阿玛领我们这群儿子来宁寿宫。太子妃和佟贵妃、惠妃、宜妃、德妃、荣妃、良妃、安嫔、敬嫔、和嫔等后宫主位都在皇太后跟前承欢。皇太后看到皇阿玛眉开眼笑地问:“皇帝,您刚阅看过秀女了?”
皇阿玛笑应道:“皇额娘都已经知道了?朕看这波秀女不错,刚还赏了她们。”
“噢?皇上都赏了谁?”
“宜妃的两个侄女绮云、绮罗,三福晋的妹子和卓,先孝昭皇后、温僖贵妃的表侄女琪琪、盛京方佳氏的腕婷,还有马奇的侄女琼芳,朕瞧着都很好。”
皇阿玛说一个名,皇太后念叨一个好,及等皇阿玛说完,皇太后已笑得合不拢嘴,接口道:“皇帝既瞧着好,就替她们都指一门好亲。”
荣妃使人端来五个托盘,托盘上呈放着秀女们做的荷包。跟阅看秀女一样,一盘六个荷包,一字排开,荷包上贴着名条。
第一盘六个荷包中有五个龙凤呈祥图案,差别只在绸缎颜色和绣线配色,再一个凤戏牡丹,也就是宫中荷包常见花样。皇阿玛淡淡扫过。
第二个托盘上是五个荷包和一块未完工的秋香色软缎。
软缎上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蜈蚣?和半只肥鸡?
扫一眼“郭络罗·绮罗”的名牌,皇阿玛问:“这刺的是什么?”
“回皇上的话,”荣妃答应:“是龙凤呈祥。”
“龙凤呈祥?”皇阿玛惊愕地看着软缎,不敢相信这个鸡啄蜈蚣样的玩意也能称龙凤?甚至于还能过选,呈到他的脸面前来。
我也很吃惊。荷包用途广泛,跟四季衣裳一般必不可缺。做荷包是妇人最基本的功课。刚绮罗说她会做衣裳鞋子,确实没提荷包的茬——郭络罗太太连做荷包都不肯教给绮罗吗?
“皇上,”荣妃硬着头皮解释:“绮罗说她头回绣这个花样。奴婢瞧她这幅绣图样虽说朴实,针脚却算得上匀称细密,所以作主留牌。”
如此皇阿玛方才留意到软缎上的针线,点头认同:“单是针线倒也罢了。”
“皇上明鉴,”宜妃插口道:“奴婢这个侄女心地质朴,最有耐性。六岁就能扎花做鞋孝敬长辈。家常的牡丹、芙蓉、海棠花样都会。这是头回绣龙凤呈祥,没有描样。待回头多做几回就好了。”
宜妃的话听着挺有道理,实质经不起推敲。龙凤呈祥是宫里最常用的荷包绣样,也是大选秀女最常刺的花样——似第一盘中心绮云刺的大红织金福字缎荷包图案就是龙凤呈祥。
绮罗六岁就会扎花做鞋,孝敬长辈,心灵手巧可见一斑。郭络罗太太不使人教绮罗龙凤呈祥花样,自然是担心绮罗手工出众,抢了亲女绮云的风头。
皇阿玛笑道:“朕刚刚瞧她,确是个实诚脾性。”
我服气:皇阿玛竟然又替宜妃圆回来了。
皇阿玛偏爱宜妃,一切明察秋毫都察不到宜妃身上。
皇阿玛转向下一盘荷包,拿起一个荷包笑道:“这个寿桃刺得鲜活。”
佟贵妃笑道:“皇上圣明,留牌秀女中就属新桃手巧。”
皇阿玛点点头,将荷包递与梁九功:“马佳氏留宫。”
扫一眼绮罗的那块秋香缎,我暗舒一口气:皇阿玛没留绮罗,我还有机会。
皇阿玛留了四个荷包,有桃、石榴、牡丹、鸳鸯,独没有龙凤呈祥。
看来皇阿玛也烦透了千律一篇的龙凤呈祥。
荷包放到一边,皇太后笑道:“皇帝,太子妃替太子相中了范文程的孙女范时秀,求皇上恩典。”
范文程被誉为我大清文官之首,家族人才济济,官星曜曜。太子看中他孙女,我一点都不觉意外。
皇阿玛望一眼太子,点头:“且先为庶福晋吧。”
以范时秀的出身,说实话位份低了,但汉军旗的秀女能留牌就已是体面。再说位份可以升,更何况还是太子的庶福晋——及等将来太子御极,一个妃位跑不了。
太子、太子妃谢恩:“儿臣谢皇太后、皇阿玛恩典!”
“太子爷!”梁九功将范时秀做的石青色满绣福禄寿纹葫芦式荷包拿托盘呈到太子面前,太子一笑接过,随手挂到腰间。
我瞬间想到绮罗那块龙凤呈祥软缎,不免犯愁:一会儿皇阿玛真把绮罗指给了我,那块秋香缎可要怎么挂?还不得给人笑死啊!
“去岁四阿哥府里两个小阿哥都没留住……”
胤褆府邸至今也才一个阿哥弘昱,且打康熙三十五年弘昱出生后,府邸再未尝添过阿哥格格。照说这回大选惠妃也当替胤褆指婚。
对于皇太后跳过胤褆直接提我,我有些意外,不过当下我也不得细想,只屏息静听:“这回选秀德妃看宜妃的二侄女绮罗稳重,似个好生养的,跟宜妃一块来求哀家给指给四阿哥。皇帝瞧着如何?”
“噢?”皇阿玛眼风扫过我,我端坐不动。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绮罗那个身腰,一看就是好生养。母妃以此为由跟皇太后讨人,光明正大,我没什么好躲闪的。
“那就指给四阿哥为,”皇阿玛沉吟好一刻,方道:“庶福晋。”
大石落下,我起身谢恩:“儿臣谢皇太后、皇阿玛恩典!”
时隔两年,绮罗终是归了我。虽说名分差了点,只是一个庶福晋,那也是我的枕边人。
我心里高兴,面上却不便带出——梁九功已将那块“龙凤呈祥”拿托盘送到我面前,唤我:“四爷。”
眼面前看那条蜈蚣和半只肥鸡就更丑了。但再丑也得收。习俗里,荷包是女子赠送丈夫的定情信物,即便是个半成品,也是绮罗亲手做的,是她大选秀女赐婚的凭证,我无可能任其流失在外。
不敢抬头看周围人的脸色,我克制着心底一把抓过软缎卷吧进袖袋的欲望,有意放慢拿取动作,甚至于还似叠帕子一般将软缎叠了两叠,方塞进袖袋。
不是多复杂的事,偏耳朵没出息地烧了起来。我咬着牙,死命地告诉自己镇定、镇定,耳朵却是完全不受我控制,越烧越滚烫,脸颊跟着也起了烘,我愈觉羞惭难当……
“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到了成家的年岁,哀家跟佟贵妃,惠妃、宜妃、德妃、荣妃商量了几个人选,皇上您听听。”
皇太后无情地省略掉良妃,自顾告诉:
“董鄂·和卓指给九阿哥!”
胤禟跟和卓?
我意外得都忘了羞耻。
胤禟醉心西洋学术,热衷火枪大炮,对于传统的骑射并不热心,日常交往的也都是揆叙、揆方、绮礼、富尔敦、佟洪善这类科举读书人。
今年正月初四,三哥胤祉府邸请年酒,和卓也没似玉容那样追着胤禟说话,如此郎无情妾无意,咋也跟我和琴雅似的成一对了?
我以为胤禟得宜妃宠爱,婚姻能多些自主,现在看,却是我想岔了,胤禟得跟我一般娶功勋贵女。
毕竟三年一次的大选,我这许多兄弟指婚成亲,何能全都娶舅家表妹?没得寒了开国功臣的心。
先我可怜绮罗是郭络罗家联姻的棋子,其实我兄弟,还有我姊妹又何尝不是?
“郭络罗·绮云指给十阿哥,方腕婷指给十二阿哥,舒舒觉罗·琪琪指给十四阿哥。”
“皇帝,自古长幼有序,这十四阿哥都娶亲了,十三阿哥,哀家的意思是即便母孝在身,家务也得有人给操持,只不圆房就是了。”
“皇额娘虑的是,”皇阿玛颔首:“就是这人选?”
“人,德妃相中了富察·琼芳,刚皇帝也说她好,赏她来着。”
皇阿玛笑道:“既都看好了,那就董鄂·和卓作配九阿哥为嫡福晋,绮云作配十阿哥为侧福晋。”
侧福晋?宁寿宫的空气肉眼可见的一窒。
绮云不是绮罗,她是嫡女,生母郭络罗太太的出身虽说比不上绮霞的娘,可也不差——起码不比新晋九福晋的和卓额娘差。且绮云自幼养在宫中,颇得皇太后、皇阿玛欢心。
眼瞅见宜妃、胤祺、胤禩、胤禟、胤?脸上自然流露的惊异,我心里一动:能叫宜妃这般意外,难不成是皇阿玛突然改的主意?
皇阿玛为什么改主意呢?
莫名地,我想到皇阿玛赏绮罗的那个匣子,还有我袖袋里的那块龙凤呈祥。
如果郭络罗家对绮罗的教养经心些,我忍不住想:绮罗做出了荷包,今儿皇阿玛留宫的四个荷包里是不是就将有绮罗的一个?
皇阿玛不满郭络罗家对绮罗的教养,以为郭络罗太太不贤,指绮罗为我庶福晋的同时,一般降了绮云位份。
宫里就是这样,若不能一荣俱荣,就将是一损俱损。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方腕婷作配十二阿哥为侧福晋,富察·琼芳作配十三阿哥为侧福晋,舒舒觉罗·琪琪作配十四阿哥为侧福晋。”
“皇帝圣明!”
皇太后指婚历来只管作配,不大干涉具体指婚位份,嗯,确切说是想干涉也干涉不了,比如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氏至今还是一个庶妃。
皇太后既表了态,愿意不愿意都得谢恩。梁九功拿托盘呈上荷包,胤禟打头,人手一只指婚秀女的荷包挂到腰间,一多半的龙凤呈祥图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