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看到廊下候着的各部官员,我心里一跳。皇阿玛勤政,一准不待见太子的懈怠。我不想担这份不是,就不能一味附和太子的玩乐。但太子随心所欲惯了,我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控制频次呢?
入目腕上的佛珠,我有了主意。等太子再招我时,我乘机提出:“二哥,臣弟想跟您求一个恩典。”
“嗯?”太子随口发问:“什么事?”
我汗颜:“二哥,这个皇阿玛给臣弟跟琴雅指婚两年,至今不得好信儿,再几日就是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日,臣弟想携琴雅往西山祈福。”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阿玛看重太子这个嫡子,太子自然也重嫡庶,当下笑道:“既是为子嗣,四弟,你只管同弟妹去吧!”
我赶紧磕头:“臣弟谢太子恩典!”
寺庙法会都以七天为期,如此加上头尾两天路程,这一趟最少得九天。九天里太子干什么,可再与我无关。
二月十二,我领琴雅、玉婷、弘昐、纯慧、秀英、懋华、海棠等妇人往西山千佛寺礼佛。
千佛寺的主持就是性音。早前住阿哥所的时候,琴雅、玉婷出宫不方便,性音也不便进宫,由此她两个竟是跟秀英一般第一次来千佛寺,第一次见性音。
性音领了全寺的僧众接出山门,一时间两下见面相互问候不提。
往大雄宝殿上好香后,高福领人抬来僧帽僧衣僧鞋,琴雅、玉婷、秀英等妇人开始斋僧。性音看一刻念一声佛号笑道:“四贝勒放宽心,四福晋眼神清透,正是旺夫相子的好面相。”
性音善看相,耳听他如此说,我自是欢喜,笑道:“如此借禅师吉言了!”
“侧福晋面若桃花,主得丈夫宠爱,儿女双全。”
我点头,后院妇人,我确是最宠爱玉婷,且玉婷已生了弘昐,后续再添个格格,亦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琴雅没得女儿吗?
转念一想人生在世,难修得全,实没必要处处求全。没就没吧,横竖我有就成。如此我还能多宠爱玉婷的女儿一点。
“庶福晋耳骨高隆,是福寿之相,子嗣也有,就是得等。”
“等?”我不明白。这后院妇人生孩子,还不是取决于我。等什么?
“等机缘!”性音垂眼念佛:“阿弥陀佛,四贝勒,佛说一切皆是缘。这孩子投生也是缘。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
“宋格格面容饱满,地阁丰阔,安格格山根高耸、鼻梁通直,都是主得贵夫,安荣享贵的富贵相。”
对两个格格,性音没提子嗣,我也没问。懋华不必说,已无可能,海棠原是母妃指给我的宫女,收她,跟秀英一样都是琴雅的主意,不是我的意愿。过去一年,我去她院的次数,都不够一个巴掌数。基本上琴雅不提,我都不去……
千佛寺回来没几日便是三月初一。是夜琴雅和我商量:“爷,耿妹妹进府半年,据奴才冷眼看是个谨慎脾性,堪能服侍爷。倒是挑个日子,爷收了她才好!”
其实离半年还差大半个月,但琴雅既跟我开口,这个面子一定得给。再就是如琴雅所言,秀英为人谦谨,不似玉婷小性,我也没必要咬死半年。
放下茶碗,我点头:“隔日不如撞日,就明儿吧!”
“耿妹妹,大喜!”琴雅冲一旁立规矩的秀英笑道。
秀英跪地磕头:“奴婢谢爷,福晋恩典。”
……
翌日上房出来,我来秀英院子,秀英闻讯来迎。进院看到廊下跟秀英进府那日一般挂了六对宫灯,我顿了顿脚。
“爷,”秀英垂首解释:“都是福晋的恩典!”
我点头:“福晋宽宏,你好生服侍福晋!”
“嗻!”秀英蹲身答应:“奴婢遵爷教诲!”
与当日不同的是堂屋摆了一桌席面。席面除了酒菜,还有一盘饽饽。妾不比妻,入府原没有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的仪程。
“这也是福晋赏的?”我问秀英。
秀英答应:“嗻,都是福晋恩典!”
我点点头,当中坐下,叫秀英:“既是福晋恩典,你也来坐!”
秀英挨我坐下,提壶斟一杯酒,双手捧给我:“爷,您喝酒!”
我接过酒杯,顺势拉住秀英的手……
妾侍收房于我跟喝酒吃饽饽一般家常。事了,我回书房。
进屋可巧听到自鸣钟报时,我算了算,确定在秀英院里留了大半个时辰,不觉皱了皱眉。似皇阿玛翻牌子,一回也就一柱香的功夫——今儿我留的时间长了。
“爷,”高无庸来问:“福晋使人来问留不留?”
当然不留!
琴雅至今还没消息,而我已有了一个庶长子弘昐和庶长女纯慧,可不能再添庶子女,与皇阿玛宠妾灭妻印象。
或许这就是性音说的机缘。
“去!”我吩咐。
“嗻!”高无庸答应去了。我抬头,看见多宝架上的汝窑梅瓶,不自觉地又想起绮罗。
还是那句话,秀英很好,但终不是绮罗——秀英没有绮罗的胸腰、绮罗的长发、绮罗的纤手,更没有绮罗招我爱怜的不争脾性……
早起,我刚从毓秀宫请安回来,高福来回:“爷,小阿哥咳嗽,福晋请了太医来瞧,说是染了时气,这是方子。”
时气?我皱眉:凡是究不出因由的病痛都归结为时气。
换一身家常衣裳我来瞧弘昐,玉婷告诉:“爷,早晌奴婢听到小阿哥咳嗽,回福晋请了太医来瞧。”
我摸孩子的头,并不烫,点头道:“既是时气,只在屋里养几日吧。告诉你院里的人,也都少出门来往。”
“嗻!”
傍晚时候,高福又来回我:“爷,小阿哥烧了。李主子请爷过去瞧看。”
没二话地,我复来瞧弘昐。小家伙坐在玉婷怀里摆弄摇鼓,看到我来,乖巧地叫我阿玛。我摸摸弘昐的头,确是有些烫,吩咐高福:“请太医!”
跟着在玉婷身边坐下,安慰:“弘昐精神看着倒是还好,玉婷,你别太忧心。”
玉婷头倚到我肩上,轻声道:“爷,有您在,奴婢什么都不担心。”
我搂住玉婷的肩,不敢吐露心底的担心。
宫里太多孩子夭于突如其来的发烧。似我母妃生育三儿三女,长成人的就只有我、九妹温宪和十四弟胤祯三个,另两女一儿:七妹两个月夭了,六弟胤祚六岁没了,十二妹十二岁也没了。
除了七妹夭时我没记事,六弟、十二妹都是晴天霹雳似的一瞬。
好一会儿,玉婷似想起什么似的叫丫头:“捧砚,将炉子上炖的百合汤拿来。”
捧砚端来一个白瓷炖盅,玉婷亲捧给我:“爷,太医说时气不好,小阿哥咳嗽,让奴婢炖点百合给小阿哥养肺。爷,您每日宫里府里奔波,倒是喝一盅润润嗓。”
任凭加多少糖,百合汤都有股与生俱来的清苦。我捏着五彩小调羹,慢慢吃着,祈祷这苦汤真有效用,别辜负了我和玉婷的希翼。
太医来诊脉,一剂药下去,弘昐的烧退了,我方回书房。
一连三日,弘昐傍晚都烧,我觉得这样头痛医头、脚疼医脚不是办法,吩咐高福:“换个太医!”
高福拿我的名帖请来了留守的周院判。周院判诊一回脉后回我道:“四贝勒,现处换季,时气不好。索性小阿哥底子壮,但等过了这阵子,自然无药而愈。既是烧了,下官且开张退烧方吧!”
……
连绵半个月,弘昐的病不见一点起色,人肉眼可见的瘦削下去,精神也不济了,看我都眯着眼——眼都睁不动了。玉婷急得直掉眼泪,京里却寻不出比周院判更好的太医了。我使高福往民间医馆药房寻去。一连请了五个,也都是跟周院判一般的说法。
我觉出了不祥,却无计可施,且当着琴雅、玉婷,我还得维系我一家之主的镇定。不敢多看弘昐,我只能躲在我书房后院的佛堂里祈福。为求心安,我打发高福往京里各大寺院道观点灯许愿,斋僧济道。弘昐却烧得益发厉害了——请了京里所有的名医来,都不能退,如此不过五天,弘昐终是在月末最后一天去了,没看到四月的天。
弘昐是我第一个儿子,我对他无限疼惜。现突然没了,我心中哀恸,玉婷更是哭晕了过去。
正好周院判还在,请他给玉婷诊脉。
周院判上手一搭,脸上露出惊异,换一只手再诊,良久周院判告诉我:“四贝勒,侧福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就是连日操劳,动了胎气,得卧床静养。”
我闻言呆住。一边是尸骨未寒的弘昐,一边是有了身孕的玉婷,生死之间,我大悲大喜,悲喜交加。
“爷,”琴雅劝慰我:“李妹妹有了身孕,不能伤心,您得劝李妹妹,以腹中孩子为重!”
琴雅说得在理,但看着弘昐青白的小脸,我尤为不舍。或许我会再有其他的孩子,但都不是弘昐。
弘昐终是没了。
苏醒过来的玉婷听说身孕的事,亦是神色变幻,无所适从。
我叹一口气劝慰:“玉婷,周院判说你动了胎气,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便不能再伤心动气。”
“从今往后,咱们都忘了弘昐吧!”
……
玉婷卧床安胎,我和琴雅操持弘昐后事。
“爷,”高福跟我禀报:“太子爷、太子妃 ,九爷、十爷、十二爷、十五爷来了。”
我和琴雅开中门迎接。
灵堂上好香,太子劝慰我跟琴雅:“四弟,四弟妹,节哀顺变。”
我惶恐谢恩:“都是臣弟福薄,实不敢再烦劳二哥挂心。”
太子妃跟琴雅寒暄:“四弟妹,本宫听说李妹妹又有了身孕。”
“嗻!”琴雅答应。
太子妃念佛:“好,好。李妹妹顾忌身子,想必伤心好些。”
很现实的残忍。因为玉婷有了身孕,早夭的弘昐就不再值得哀痛。
转眼看到太子侧妃、庶妃白衣银饰,薄施脂粉,比平日的花团锦簇来完全是另一副天然去雕饰的形容,我满心不是滋味。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真为弘昐伤心的,也就我和玉婷了吧!
即便琴雅,也是隔了一层。而秀英,目光扫过秀英薄施脂粉的面颊,精心描绘的蛾眉,我厌恶地掐紧了手里的佛珠。什么时候了,竟还有这个闲心?
“四阿哥吉祥,福晋吉祥。”
绮云捏着青绿色刺绣兰花的手绢来请安,手指、手腕上套着亮银的戒指、手镯,瞧着比平时的金戒指、金手镯都更闪更亮。
“四阿哥吉祥,福晋吉祥!”
绮罗一样捏着青绿帕子跟着请安,手指腕间没一点光彩。脸上除了抹了点鸭蛋粉外,没涂胭脂,也没画眉,更没簪花,一身装扮不说比她的嫡妹绮云了,竟是比我府里的丫头都素净。
绮罗是个本分的,我心说:来这许多人,怕是就她一个没拿弘昐灵堂当自己个芙蓉出水的池塘。
单冲这一点,就不枉我当初一眼相中。
傍晚,我正陪着玉婷,高福禀告:“爷,福晋使奴才回爷:三爷府里的富察福晋刚生了位小阿哥。”
生了?又一个庶子。我告诉:“让福晋看着办吧!”
打发走高福,玉婷抚着肚子叹息:“爷,奴婢能再给您添个小阿哥就好了!”
“一定能!”我宽慰玉婷,心里则不免揣测胤祉这个儿子是否有幸存活……
晚饭后进上房,琴雅告诉我:“爷,奴才打发高福往三哥府邸送礼,三嫂致歉说三哥南巡去了,这洗三酒就先不办了。等三哥回京后,办满月酒或者百日酒,再请兄弟妯娌们来热闹。”
听着无可厚非,我点头示意知道了也就罢了。
《地藏经》里说人逝世后七七里面做法事最能消灭罪衍,往生佛国。鉴于玉婷安胎受不得惊扰。弘昐只在花园停了三天,就移到隔壁的柏林寺去了。
四月初九,我在柏林寺参拜法会,高福忽然来回我:“爷,三爷府里新生的小阿哥没了。”
又没了?这是过去一年三哥没的第三个儿子了吧?俗话说“事不过三”,三哥连夭三个庶子,我碍于礼法不好多问,吩咐:“请福晋看着办吧!”
心里自此就对三嫂存了猜疑,甚至于还追思了一回弘昐的病,从太医诊脉到府邸药房煎药、送药,都细究了一回,没觉出什么破绽疑点,方打消对琴雅的疑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