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站不住，用另外那只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住。

陆知凛迅速上前要将林清遇横抱起来放到床上，但即将触碰到林清遇时，他脚步一停，伸出的手一顿。

——林清遇白着脸色，缓慢地朝陆知凛摇头，示意陆知凛别碰他，他现在还不能动，需要缓一缓。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每一秒都被拖得漫长。

陆知凛沉默地立在一旁。

等到林清遇紧抓心口处的手稍有放松，脸上的痛色也缓缓褪去，陆知凛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屏息，并且他的手掌在握紧的状态下，居然在抖。

他在紧张。

在心慌不安。

他在怕林清遇出事。

“你的心脏有问题。”等林清遇能动了，陆知凛扶着林清遇坐到床边，然后在杂乱的心跳声中，沉声询问，“很严重，是吗？”

林清遇仰头循声朝声源处看去。

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因为得知他有严重心脏问题后，露出如此如临大敌的凝重表情。

他晃了下神，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反应，只能含糊回一句：“没什么的。”

陆知凛直直地锁住林清遇的眼眸，严肃地审视着他：“去医院检查过吗？医生怎么说？”

林清遇有点难以招架，他毫不怀疑，要是他告诉陆知凛，他的心脏支撑不了多久，陆知凛一定立刻带他离开这里找个医院进行身体检查。

纯属浪费时间，耽误正事。

毕竟他体内的这颗心脏治是治不好了，除非换掉，但换心不是容易的事情，得排队等合适的供体，在蓝星时他等了十多年都等不到，在垃圾星便能轻易等到吗？

林清遇不会抱有希望。

除非去首都星尝试换一颗量身定制的、百分之百匹配的机械心，但这事是陈阿婆从陈思远口中得知再无意间透露给他的，至于陈思远是怎么知道的？八成是傅照臣为了引诱他自投罗网登上那艘号称前往首都星的飞船故意放出的消息。

是否真有百分之百适合林清遇，并且能植入林清遇体内的机械心，还不确定。

就算有，当下如何离开垃圾星去首都星？根本没办法。

条条大路通死路。

林清遇短暂人生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时间都在为心脏忙碌，包括来到星际时代，如今他不想再执着于能否有颗健康的心，无所谓了，他无牵无挂，半年的生命值……可以了。

虽然很对不起耗费全部能量保住他性命的系统。

“林清遇。”许是林清遇久久没有回答，陆知凛沉沉喊他的名字，重复刚才的问题。

林清遇仰头，平静道：“检查过，没什么事，平日里注意点就可以。”

陆知凛紧绷的状态稍有放松，但没一会儿他似是想到什么，眉头锁住又放开，放开又锁紧：“注意什么？你……是不是不能动情绪？”

比如，在陈阿婆死亡时，不能露出任何痛苦难受的情绪，否则，心脏会很疼，疼到像刚才一样站不稳。

陆知凛眼上有血丝，一条一条横亘在上面，林清遇看在眼里，依稀觉得alpha正在进行认知重塑，仿佛正在接受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是不是？”alpha的视线一瞬不瞬，紧锁林清遇的眼眸，林清遇在这样的注视下，只能如实点头，“对，是这样。”

陆知凛耳畔嗡鸣。

果真是这样。

林清遇并没有因为陈阿婆死亡了，没有价值了，便对陈阿婆的死无动于衷，只是身体原因不能悲痛。

明明难过受伤，却隐忍不发，这比露在表面的痛苦还要痛。

这和陆知凛曾经的妄自揣测迥乎不同，林清遇……林清遇并不虚伪，并不自私卑劣……

否则，林清遇不会不要命地去往赌场，只为给陈阿婆报仇，完成陈阿婆的遗愿找到陈思远。

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林清遇三番两次的解释没有骗他，林清遇去赌场、去二层根本不是钓凯子为了钱权富贵。

想必去找那个小白脸omega，也并非贪图对方的钱，只是为了调查陈阿婆的相关事情。

去植入假的alpha腺体，应该也是为了陈阿婆。

他……误会林清遇了。

不，他不仅误会林清遇，还差点破坏林清遇的计划。

甚至，就差一点，他就向林清遇提出侮辱人格的提议，将人圈禁起来了。

陆知凛一瞬僵住，神情晦暗难明，在这一瞬间他根本不敢去看林清遇的眼睛，他挪开了视线。

“你脸色很差劲，”林清遇看着陆知凛锁紧的眉头和不大对劲的脸色，温声询问，“身体不舒服吗？”

面前这人先是追着游轮游了半段，后半段又挂在游轮外壁上，再强悍的身体也会不舒服。

林清遇想不到陆知凛脸色一下子如此难看的其他原因。

“你应该发现了，这里没监控，等会你到处找找，会有让你缓解身体不适的药剂，去找找吧，我们暂时不会离开这里，不要拖病。”他说道，清润的声线中还残存着心脏疼痛导致的沙哑，但沙哑压不住他的温和良善。

闻声，陆知凛重新把视线放回林清遇身上，他重新与林清遇对视，林清遇不躲不闪，眸色清明澄澈，和那次他谎称是穷人时劝慰他的神情一样。

哗——

外头起风了，潮水拍打着海岸，掀起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但陆知凛却听不到，他现在耳畔是他无比急促的心跳声和他逐渐缓慢沉重的呼吸声。

林清遇觉得陆知凛很奇怪，alpha的喉结上下滑动，薄唇张张合合，却一直说不出话。

他狐疑将疑问推出喉间：“你想说什么？”

陆知凛还是没说话，他和林清遇四目相接，明明此时他站着，林清遇坐着，是他自上而下垂眸凝视着林清遇，他脑海中却浮闪过在黑市时，他自下而上狼狈仰视林清遇的初遇。

那时林清遇撑着一把伞来到他身边，明明是救世主的姿态，他却在抬眼认出林清遇身份的瞬间，认定林清遇买下他是别有所图，是要将他带回去折磨。

因为他早在没正式见过林清遇之前，便愚蠢又自大地认为，林清遇演技超然，卑劣伪善。

否则，凭什么让和他信息素匹配度百分之百的omega违背信息素的驱使，放弃高高在上的地位想要逃婚？

他忘记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林清遇是珍品，是清冷却温柔的白月光，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陆知凛屈膝半蹲，视线与林清遇齐平。

他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眉眼冷峻，搭配他眉尾的疤痕，看起来很凶，但他的声音却很轻，非常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你当初买下我，是因为你的心脏支撑不了你种菜劳作，你需要一个帮工，而我价格合适……”

陆知凛喑哑地说着，说到这里，他忽然一停，垂在腿侧的手倏地握紧，心口处随之一缩。

他忽然意识到，“不是价格合适，根本不合适，我能够种菜的前提是，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你需要花钱养好我，所以价格不合适，这对你而言，是一笔亏本买卖。”

“你买下我，”陆知凛停顿几秒，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只是因为，我太狼狈了，太凄惨了，你……”

他说：“林清遇，你心软了。”

他咽了咽喉结，好半晌挤出两个字，“是吧。”

陆知凛俨然已经认定他的猜测，所以他没问“是吗”。

说完“是吧”两个字，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红透，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红血丝，看起来触目惊心。

林清遇盯着这双眼睛，他看不懂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太复杂了。

他看得懂的是，陆知凛太紧绷了，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马上要断了。

对方多次帮他，不忍他落入危险，应该是把他当朋友的，既然如此，他不想让陆知凛像满弓一样断掉。

毕竟他快死了，活不了多久，他想体验一把有朋友的感觉。

于是，林清遇浅浅勾起嘴角，展开微凉的手掌，遮在陆知凛眼前，帮陆知凛阖上眼睛，让他休息休息满是血丝的眼睛。

同时，他缓声说：“我哪有这么无私？不用把我想这么好，也不用多么愧疚。”

他用安抚的语气淡淡道，“我理解你为什么误会我，你只是遭受了不好的对待，你应该防备的。”

清浅的声音入耳，陆知凛有那么一刹那耳内产生一阵嗡鸣的白噪音。隔了会儿，他的心跳以急躁、紊乱、躁动的频率失控跳动。

他怎么都想不到，林清遇会这样说。

林清遇怎么能这样说呢？林清遇该讽刺他，该跟他要道歉，该等着他来道歉，而不是温柔地告诉他，你只是遭受过不好的对待，你应该防备，你不用多么愧疚。

陆知凛脑海中清晰地浮现着两个字。

不配。

他不配林清遇这样对待。

林清遇根本不知道，他曾动过杀害他的念头。

他还觊觎他，并且曾打算以为民除害的名义，囚/禁他。

陆知凛推开林清遇遮在他眼前的手，重新睁开眼，他想告诉林清遇，他这种白眼狼，根本不配。

但一睁眼，入眼的是林清遇那张漂亮温柔的脸，林清遇看着他，在他的注视下，对他再次勾起那个温和的淡笑。

陆知凛一瞬失神。

从此以后，月亮不再高悬于空。

月亮……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