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翔自顾自渐变得如同惊弓之鸟,屋里另外两人根本无人在意他是不是快把自己吓死?——苏云畅专注应对柯清云,无心旁物;而柯清云则在苏云畅做了决断后,又故意沉吟片刻,将他的注意全部牢牢吸引在她身上。
待把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才从怀里掏出三张早已备好的契约,向苏云畅解释道:“我觉着,还是白纸黑字签下契约更为稳妥。——当然,无论我自己怎么想的,这本来也是族里的规矩。”
苏云畅没有说话,只顺从地乖乖接过柯清云唤人送来的笔墨,就着茶几,在那三张已先签有用雁文写成的“柯清云”三个字的三张契约上,也签上他自己的名字;并学着柯清云之后的做法,也咬破自己右手食指,在他的名字旁,盖上指印。
尽管此时苏云畅真正想要问的其实是:为何是三张契约?而其中只有一张是用了他能看得懂的雁文书写的条款,另外两张则用了他完全不识的陌生文字书写?而且最后竟连一张也没有留给他?
他想问柯清云,这么做是何意?她为何要将契约全部收走?难道这些也是柯族的规矩?还有那些陌生文字,难道是他们柯族的文字?
可是话到嘴边,当苏云畅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瞟到刚才的确忽略的仍在一旁干坐着、已经很久不发一言的柯翔时,心底一连串的问题即时又噎在喉间,最后默默吞咽了回去。
“既然已经决定加入柯族,如果那些文字真是柯文,那就算我不问,日后他们也会教我。至于为何要收走全部契约——既然是柯族的规矩,应该迟早也会让我知晓原因。那我不必急于一时非要刻意去查,这样反而容易暴露马脚。根基还不稳,不可轻举妄动。只需心里多提防些便是。”
想了一圈,苏云畅明智地选择了暂且低调做人,待摸清“柯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再去考虑要否私下行动为宜。不过,有柯清云和柯翔两个眼前的现成参考,他不会蠢到看不出,他们俩与其说是“族人”,不如说是“竞争对手”更为合适。——或许,他日后也需以此作为分寸来斟酌他与柯清云的相处之道:介于“上下级”和“对手”之间的微妙平衡。
苏云畅在完成签约后,即时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并很自来熟的不只是心态、连说话口吻都变了样儿——就好像是他想要向柯翔“示威”:现在在柯清云面前,他才是更受器重的那个。
为达目的,又不能让柯清云轻易看出他其实是在两边利用而不仅仅只是简单对她的表面讨好、谄媚,与柯翔相互暗自较劲,——苏云畅甚至不惜用上了美人计。
身材高大但精瘦,皮肤白皙但线条棱角分明,唇红齿白,苏云畅真真是得了他母亲——当年的雁京第一美人——的优质遗传,也有着浑然天赐的美丽外表。
过去,他从不屑“美人计”,甚至是鄙视。
一来,在遇见柯清云这样的混血美女之前,他从未遇见过比他的外表更美的人(无论男女),过去意图算计他的人送他“美人”简直是在侮辱他的审美,又岂会得逞?
二来,在遇见柯清云之前,他也从未遭遇过自身会弱势到几乎除了外表,再无其他比她更有相对优势的资源能够拿来与她进行不涉及“本能欲望”的交易。
可如今,苏云畅只能抱着侥幸,希望柯清云是喜欢男人的,并且,尚还未遇见过比他更美的男子——趁着柯清云还没离开身边,他故意一点点逼近她,像是话里有话、语带暧昧地故意凑近她耳边,对她低语轻喃:“原来你真的叫‘柯清云’。”
“哦。你注意到啦?那很好。那就不用我再特地向你做自我介绍了。”可是,柯清云对苏云畅话里话外的试探根本没打算解释什么、或者跟他继续周旋什么,也完全不受他丝毫的影响。
柯清云不仅毫不在意他刻意过分的靠近,而且……苏云畅感觉,她的不介意——似乎并非是故意,而是她对男女戒防的基本常识根本毫无概念?
然而,违和之处也在于此:“据我所知,她应该是了解雁国文化,而且似乎还了解了不少。可是,她又怎会全无男女之别的认识?是故意?还是真不在意?
若是前者?她想做什么?若是后者?她又能有什么会比这更大、更值得她坚守的价值考量,才会让她相比之下选择小化、甚至无视了‘男女有别’的影响——认为这么做才更为明智?更有利于她?”
至少,柯清云眼里是看到他的,她也确实欣赏他的美——苏云畅的直觉不会有错。他也不认为柯清云在身体感觉上会完全不受美□□惑、影响?——可是,他分明看出,柯清云其实不是屏蔽感觉,而是早已做了选择。并且那选择的影响力甚至可以顷刻消解了她的身体的天生感觉带来的影响?
苏云畅是有洁癖的。别说对象是他难得会这般好奇的柯清云,就算是他亲手养大,与他同父异母、妾生的妹妹,苏叶雨,——就算是这么亲近之人,他也不曾让她触碰到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是手。
却没想到,难得他不惜用上美人计勾引,柯清云竟然不为所动?
柯清云的反应让苏云畅有些尴尬。也迷惑了。似乎他越靠近柯清云一点,就越发现她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并且很能勾起他的兴趣。过去从未遇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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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畅见过柯清云回来,就听总管告知——苏云峰已先一步到来,此时正在他书房等着他。
“是他让你带他进的书房,还是他自己进去的?”苏云畅得知此事后,再有之前苏云锦和柯清云两个先例,此时他首先最关心的只有这一点。
“是驸马他自己进去的……”
“嗯。”苏云畅听了,心下了然,挥手示意总管退下。
独自去往书房的路上,苏云畅心里已有了需要柯清云帮他做的第一件事:改造他院内的机关。
上一次,他只身潜入柯清云院中——那并非是他第一次潜入柯翔府院,然而却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竟然会在柯府内遭遇完全没有觉察就已触发的机关阵,并在被困后全然无力挣脱那张有弹性又重如铁石般的透明大网……最后,他是被那张大网给硬生生压出那么重的内伤;甚至,他依稀记得,他还是被压住没一会儿就彻底晕厥过去。
别说别人不会相信他会那么轻易被柯清云逮住,连他自己再次回想起来,至今也仍然对此感到不敢置信:“我竟会这么简单就被一张网给轻易抓了?还被压出需要卧床静养两月的内伤?”
自苏云畅接管莺歌楼以来,他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还至今扔不明白栽在柯清云手里的真正原因。又叫他如何防范再有下次?——遇到柯清云,怕不是一算一个准,他只有认栽的份儿?
看来,他还有很多是需要向柯清云学习,向柯族争取的。不过,这事情得慢慢来,来日方长。而眼下要解决的是苏云峰这个说大不大、说小又不能真的忽略的绊脚石。
“正好。反正就算他不主动找我,我也打算不日去找他。”打定主意,分清眼下事情缓急后,苏云畅胸有成竹地推开门,即见到苏云峰正坐在主位上,等候多时了。
这是苏云畅在继柯清云之后第二次又看到有人敢当面坐在他的主位上。
苏云峰见他终于回来,并没打算起来,反而特别留恋地抚摸着那张座椅扶手。
苏云畅见那动作,再清楚不过他的心思。不予理会。状似不在意地坐到右边最次座上。如此,不管是从雁国的习俗观念,还是实际的物理距离去看,苏云畅都是刻意要与苏云峰拉开他此时能选的最远距离。
无论他们二人各自如何理解这样的距离背后的意义——显然,苏云畅这么做,他们二人对此都很满意。
“找我何事?”坐定后,苏云畅先开口问道。俨然一副无论是否刻意坐在主位上,他都是这间屋子现在的真正主人。使得苏云峰再怎么刻意,也不能不意识到他改变不了的现实——他是“曾经”,苏云畅才是“现在”。
苏云峰见自己刚才的故意不但没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反而只是苏云畅一开口就立即让他因为自己先前的刻意而反倒心虚起来,弱了原先还理直气壮的那股子气势。
自觉无趣,又仍不甘心,苏云峰再接再厉,对苏云畅再次挑衅道:“听说,苏云锦来找过你?你还大摇大摆地去了柯府?你是想让爹知道你跟苏云锦之间已做了什么交易?——不然,苏云锦怎会近来不再为难你,反而还帮着你特地将族里的注意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还是说,你还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跟柯翔其实私下里一直有来往——你完全不避讳会连累到爹,连累到我们苏氏全族?
你是想让爹这半年多来为柯翔与你的那些破事所周旋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吗?”
“呵!”苏云畅听了,不禁冷笑,讥讽道:“如果你手中有确凿证据,认定我就是要陷害你、连累整个苏氏,那你现在就不会特地来此找我说这些废话,企图以此要挟我。以你的脾气,你还不如直接去向爹告发我。顺便还能帮你一并铲除了你的两个‘竞争对手’。——岂不更合你意?”
苏云峰本就不认为能这么轻易误导苏云畅,从他那儿套出更多是他现在无法轻易避过苏立文耳目、通过苏氏情报网获知到有关苏氏族内如今的真实动向,——尤其关于“族长候选”。
他很在意,苏立文是否会因为最近接连发生的与苏云畅多少有关的事,而重新考虑要否更改了具体的继承人选?
然而,苏云峰自己也没想到,不经意间,他还真就从苏云畅口中得知还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意外收获。——他赶忙向苏云畅确认:“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两个竞争对手?难道,除了你,还有别人也在爹的考量之内?——不可能!”
“不可能?这么跟你说吧:是不是爹的考虑人选——我不敢说。但是此人确实是除我之外,比你更有优势日后可能继承了族长之位,比起我来对你更具威胁的竞争对手。并且,就你认为的绝不可能的唯一理由——‘出身’——这并非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你不妨试想一下,如果爹他真的有意,又或者是还有其他外族势力干预其中……那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出身’,又有何难?
说到底,所谓‘出身’不过是一种要求众人达成一致的能继续维持资源分配规则下各方的既得利益的共识身份认同。而既然是人们自己想要这么想的,那要改变,也不是做不到。
只要有足够大的力量逼迫他们要么改变认同,要么去死。那么,等真正有威胁的全都死光,剩下的,还有谁敢不答应照办呢?
而如果那帮势力连那样极端的行径都做得出、做得到,还能让父亲在事情还没演变到那一步之前,就先对对方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影响力深信不疑呢?
那么,那帮势力要求‘温和点’的,仅是让父亲自己点个头就此改变了此人的‘出身’——不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了嘛。
所以,真正的问题从来不是什么‘出身’,而是有没有这样的势力,有没有这样的合适时机,甚至是他们自己制造出这样的‘大势所趋’,来逼迫父亲和一众长老乖乖就范?”
与苏云畅的“假设”不同,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就好像那一幕已经发生在眼前,是他亲眼所见。
“不可能!我们现在的这个‘母亲’根本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而爹的其他妾生庶子,也是一个个不成气候。他们不败光家财、给家族抹黑就已经不错,哪里还能堪当族长大任?
就算,即便是爹他愿意考虑其他的庶子,但旁支长老也一定不会答应!到时候,他们一定宁可从旁支过继一名合适人选,也绝不会答应挑选不合适、不懂事之人来继承族长之位,日后反而妨碍他们继续分享族里的红利分配。
更别说,以如今苏氏的势力,就算是杜氏虎视眈眈,也不能将耳目轻易渗入苏氏,更遑论操纵苏氏的未来走向。——你也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苏云峰想也没想就如此武断道。
苏云畅却得逞地笑了。朝苏云锋点了头,肯定了他的说法,并鼓动他:“对啊。你说得没错。正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苏云峰反而迷惑,还没反应过来,但看得出苏云畅此时的笑并无玩笑之意。
苏云峰只好又仔细回想刚才的对话,尤其是苏云畅提醒的他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
静默半晌,他才隐约琢磨出味儿来:“跟‘出身’有关?又不是爹这脉的庶子?难道……还真跟‘过继’有关?”
“过继!”苏云峰顿然醒悟!不禁瞪大双眼,盯看苏云畅。而苏云畅即便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也已回答了他——果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苏云锦?”苏云峰蹙起眉头,一脸不屑。“他也配?”——溢于言表。
“不管你信不信,据我观察,苏云锦的确不容小觑的竞争实力。他才是你最具威胁的对手。你不应该小瞧了他。况且,如今情况不同了,起码以后,我不会再是你的敌人,甚至可以成为你的盟友——对你我而言,倒是件好事。”
苏云峰一脸莫名其妙又诧异地斜瞥苏云畅,怀疑自己听错了?
“实不相瞒,我已经找到其他可以自保的办法。所以,不必再继续走从前那条没得选的唯一自保之路;不必再为了自保而继续坚持其实是我根本无意要得到的东西。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要的从来就不是我要的——这一直是事实。
而且,现在的情况终于允许我有机会选择要不要继续走这条老路,亦或是改道?——我现在选择把真相如实告诉你:对我而言,改道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才能过上我真正想过的生活。那才是我真正所求。——我与你并无必争输赢、非要一决生死的利益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