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地约我来此见面，看来你不仅知晓我人前的身份，还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进了福来客栈二楼单间，柯清云也不客套寒暄，直接脱靴上塌，面对早已盘坐在与她隔着一张小茶几、还是初次见面的苏云锦如此问话。

“哼嗯。”苏云锦鼻腔闷哼了声，眸光一顿，微低下头，瞬间做了计较，再抬起时，眼里已平静无波。

他重新恢复了之前和煦又令人莫名生畏的笑颜，一双美丽的桃花眼闪过一丝狡黠，柔暖地回应道：“在下倒是有些门路。只是没想到，您……这般年轻。”

“嗯？”柯清云眉尾微挑，反问道：“你这么确定来的就是本尊，而不是什么手下、替身，前来试探于你？”

苏云锦抿嘴含笑，不予作答。但也已是回答。

“哼！看来你的门路还真是不容小觑。希望不会是害群之马，否则，我定按族规追究到底。”

说着，柯清云斜瞥苏云锦，是副好皮囊，不逊于她，可说是各有特点——她带了点儿异国风情，而他则是雁国少见的男生女相，还带了点儿狐媚气。

见他不动声色，柯清云刻意前倾上身凑近他，疑惑道：“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很好奇：你既然一眼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装，怎么一点不意外？”

“意外什么？”苏云锦明知故问道。眼里看不到丝毫对柯清云故意冒犯他的不满和戒备。

柯清云仔细确认了他的情绪，才又重新坐回，端正姿势，与苏云锦拉开距离，又再观察了他一会儿后，才断定：“原来你是我族的熟客。嘿，还真是少见了——至少在这块大陆上……”

“嗯。说得也是，此块大陆除了尤国之外，其他国家皆以男子为尊，确实少能见到有女子主事的。”苏云锦也差不多摸清了柯清云的“风格”，选择直话直说——只要是事实，即便只说部分，也不必担心会被她事后报复。

“这么说，你不只是我族的常客，还出过海，见识过我族……比如在‘5号大陆’上的势力覆盖？”柯清云开始对苏云锦本人有了点儿兴趣。

“5号大陆……”苏云锦目光不自觉移向左边，须臾又回看向柯清云，坦言：“倒是去过，只可惜待的时间太短，远不够在下真正了解贵族在那片大陆上的完整覆盖模样。”

“哦？是吗？那如果将来有机会，你可一定要再去那儿更多地走走、看看。相信每一次去，都会是新的模样。”柯清云目光澄亮，有一种莫名的不容他忽视的吸引力。

苏云锦略歪着头，避开干扰，并疑惑道：“可是您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那块大陆？您的‘邀请’也并无多大诚意。您是希望我去呢，还是不打算让我再有机会去那儿开拓眼界？”

“啧啧啧。”柯清云刚才刻意改用5号大陆时下正通用的“柯族语”与苏云锦简单对话，并得到他的亲口证实——他至少简单的“听”“说”柯语是没有问题的。

之后，她再改回之前使用的雁国官话“雁京话”来与他进行交流：

“你看你，动不动就想着非此即彼，难道就不能有至少第三种选择吗？

还有，我个人喜不喜欢哪里，和它的确是现今人类所能使用的所有资源会主动汇集、是目前人类足迹遍布之地中最为发达、信息流通最为频密的中心地带的客观事实——是两回事。你不该混为一谈。

再者，既然你那么了解我族，自然清楚，我族的规矩大过个人的意志，没有任何人能以个人意志来左右了我族的资源调配——只有规则可以。

在5号大陆，这逻辑叫‘法治’；在你们这儿，或许，得看权贵的心情吧……

毕竟，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特权阶级，虽然人数占你们全雁总人口的1成不到，但是你们人口基数大呀，那这特权者自然不在少数。

不过，在你们这儿似乎还有大把空间可以和稀泥，不到‘末期’积重难返，逼得民反、改朝换代的，那你们这些贵族子弟们的日子还是能过得比普通百姓滋润许多。”

“哈哈哈哈哈……”苏云锦第一次开怀大笑，不无欣赏道：“看来是在下浅薄了。到底还是受了您过于年轻的容貌影响。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在下您的芳龄？”

柯清云无所谓，但不无敏锐地观察到苏云锦神态的微变，语气始终平和又疏离地回复他：

“你是不是浅薄，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你，自然无法以我的标准来评判；而至于我的年龄……如果按照你们雁国的计算方法来算的话，如今已入夏，那我自然是已满15。

照你们的习俗，明年春节过后，我就满16了。如果我是雁国人，那在春暖花开、万花争艳的时节，就可以参加你们不同阶层各自会举办的‘群体及笄礼’。

虽说你们祖上的习惯是定亲后未成婚前行那及笄礼，但如今的你们已经将它演变成更加实用的交际机会：说白了，就是给门当户对的人家提供一个较为体面的相亲平台。

只不过，主角不是那些花儿般的姑娘、或者是她们相中有来参与旁观的门当户对的公子们，而是他们的长辈。那些真正掌控了家族资源分配权的人，或者具备对此人有强大影响力之人——他们才是那场合的真正主角，来谈判家族之间的资源互换或者警告某种制衡的。”

“哈哈哈哈哈……”苏云锦再次畅怀大笑，但与之前不同，这次是真的觉得有趣才笑，并无其他深意。柯清云也分辨得清。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该聊些正事了。”柯清云主动提及此次见面的真正目的。

苏云锦则有些意犹未尽：“哎呀，还真是好久没有遇见像您这样有趣之人。真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可以多与您闲话一二。说什么都可以，感觉说什么都能从您这儿收获不少有趣见解。”

柯清云只端坐着抿嘴浅笑，不予作答。苏云锦见了，这才知趣地重新收敛态度，与她认真说明了此番邀约的目的：

“好。那就说正事。在下之所以特地动用贵族的关系邀请您前来见面，是希望能在不掀起任何波澜的情况下，先与您达成一项合作共识。”

柯清云颔首，轻挑了下右上眼皮，示意他说下去。

苏云锦会意，主动提及：“想必您一定知道在下来京城所为何事？”

柯清云点头。

“那，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会迫使苏相特地点名召我入京的主要压力源，应该就是您吧？”苏云锦的目光终于闪现一抹精光。

“怎么说？”柯清云似笑非笑着，舒展眉眼。

“虽然在下并不清楚您此番来雁的目的，但是在下知道您的级别，自然清楚您很可能要执行怎样程度的任务。那波及面，自然不难想到。

而反过来，您既然要执行这等程度的任务，那么您需要掌握的相关情报量必定浩如烟海。

虽然在下不知您和贵族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如此迅速消化并灵活运用着如此海量的情报信息，但是在下知道，您一定清楚：

苏相之所以亲自点名要旁支出身的我入京，名为彻查苏氏内部腐败，实为协助苏相制衡如今他正在承受的来自朝廷和族内内外两重压力，做他除苏云畅之外的另一枚棋子，只为稳固他‘左相’和‘苏氏族长’的两份实权。”

“哦？就不能有其他人选么？你们苏氏何时已败落得如此人才凋零？”柯清云调侃道。但全无讥讽之意，只在说事实。

“呵，您真会说笑。您又不是不知在下近些年之所以能长年霸占族里边关情报买卖交易额榜首之位，而且与第二名差距有百倍之多，全是仰赖贵族提供的多方协助——尤其倚仗了贵族提供的比我苏氏质量更高、更隐秘、且更具战略影响力的系统情报机密的帮助。

贵族虽然每年只给在下提供一个这样的情报，但也远甚过在下全年辛苦获取的其他所有情报的价值总和。在下很清楚：能有百倍差距，并非是在下实力超群，而是在下的实力能有机会配上贵族提供的系统级情报，才有了如此超群的优势。”

柯清云佻笑，静静听完苏云锦的这番话，待他无意间散发的试图影响她的情绪在始终得不到她任何回应，又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自觉无趣地收起恭维姿态。

柯清云这才开口：“嗯。看来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真实分量，并且对自己的实力、学习力都很有信心，也自认为能够配得上你的野心。”

说到这儿，苏云锦瞳孔顿缩，柯清云捕捉到了，继续说下去：

“只是，我‘好心’提醒你：野心呢，得是你的综合资源能够是系统性配得上，那才叫‘野心’；否则，就成了‘贪心’。而贪心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这就好比‘门当户对’，尤其在你们雁国这样的体制之下，你们每个人的出身从一开始就注定你们一生各自能够发展的上限，却并不限制你们可以堕落到的下限——据我所知，雁国的酷刑可是不少呢……”

苏云锦听了，垂目思索良久，忽而眼前一亮，略有兴奋地再次端正姿态，有些郑重地朝柯清云拱手行礼，道：“多谢姑娘赐教！”

柯清云神情严肃，双眉微蹙：“赐教？不敢当。”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苏云锦比之前更加欣赏柯清云，而柯清云则更加警惕起苏云锦此人。他可比她原以为的要更难对付。

“可恶。上头怎么丢个这么麻烦的钉子让我处理？是想考验我：钉子除了是‘钉子’，还能有什么用？是要我重新‘发明’他的用途？从材质到重塑用途？”

想了想，柯清云打算结束这场互探，准备回去重新捋捋有关“苏云锦的用途”。

她转身穿上矮塌下的靴子，起身来，向苏云锦以雁国男子的拱手礼告辞：

“你今日邀我前来的目的我已知晓，你没说的‘野心’我亦明了。不管你今日是否是打算对我、甚至是向我族宣战，我都会将此考虑在今后的布局当中。

总而言之，只要你不犯我，我便不会对等反制于你。至于‘对等’的标准为何——在我这儿，就是你行动的本质目的是什么，那我就让你目的得以成立的‘前提’——彻底失效。”

苏云锦听了，脸色骤青。但依旧纹丝不动地端坐在矮塌上，只静静含笑目送柯清云离开。

-

从福来客栈回到柯翔府邸，雁国右相柯翔第一时间前来关注：“您一早去哪儿了？”

柯清云不疾不徐走到柯翔书房主位上坐下，接过管家递来的刚泡好再从茶壶里倒出的一杯“罗汉果决明子菊花茶”，轻吹两下，一饮而尽。然后不够满足的对管家吩咐道：

“你叫人特地照我画的样式给我做一个能容纳500毫升——相当于你们1斤水容量的瓷杯，白色的。我是要喝茶，不是要品茶。我一天得喝4升水——就你们8斤的水量。用这小杯喝，得喝到什么时候？”

“是是是。‘准特级’的要求属下一定照办。保证一定做得只是特别而不怪异。”管家立即领会并复述了柯清云真正的意思。

“嗯——你懂我！”柯清云满意地与管家互对眼色。

之后，管家侧身，礼貌地朝柯翔微笑点了下头，便自行离去。柯清云这才看向柯翔，面无表情地问他：“怎么？我一来，你的属下全都成了我的属下，你不甘心了？”

柯翔顿住，微低下头，双手交叠，不再看她，只垂目看地地回答：“属下不敢。属下们皆是柯族人，自然遵从柯族规矩：只认任务，只认任务主执者；只认级别，不认人。管家如此，我亦如此。”

柯清云无声长叹口气。柯翔这么明显的表里不一，他装着不累，她看着也累。

“罢了。我们都是为任务才需要彼此协作。虽说我是主执者，你们被安排作我的协助者，你们都得听我的，但同时，任务对应的责任也主要由我承担。

我可以向你承诺：只要你们不妨碍我此行任务的顺利完成，我不会在上报文件中故意误导长老，让他们以为你们也有连带责任。搞不好，还会查出你们更多的秘密……

我不是喜欢惹是生非、没事找事的人。否则，我也活不到今日。与人为善，以德报德，以牙还牙——这道理，在我族也同样适用。

你，懂我的意思？”

柯翔听了，知道柯清云是在敲打自己，但也让他放心了些——只要不挖他的过去，只看今后的话，那他对于自己的言行管束还是很有自信，绝不会让她抓到丁点把柄。

他客气地笑了笑，点头，算是与柯清云暂且达成了阶段共识。

而后，柯清云才提及正事：“说吧。你来见我，究竟想知道什么？还是说，你害怕被我知道什么？”

柯翔听了，即刻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柯清云，坦言道：

“属下自知身为‘协助者’，但凡是您想知道的关于属下的一切，一定能从族里调出档案一览无余。属下在您面前没有秘密可言。所以，属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属下只是想知道，既然您已掌握属下的一切，您打算如何处置属下？族里是否已有安排？

属下希望您能直接告知，让我就算是死，也能死个明白！”

“呦，这么说，你还真是知道自己犯错的程度？那如果我之前没打算跟你一事归一事，那你是不是得打算来一个就杀一个？直到族里直接下达‘击杀令’，彻底至你于死地，让你此生再无容身之地，你才会罢休？”柯清云半真半假地讥讽道。

柯翔有些意外，“这么说，您不是来杀我的？”

柯清云白他一眼：“那是族里的考虑，但目前也只是考虑而已。也就是说，只要我上报的情况和提交的建议另有其他建设性意见，那没准，你不仅能活，还能至少保住一生的衣食无忧。——就看你舍不舍得付出‘对等代价’了？”

柯翔先有些惊喜，随后又紧锁眉头：“您之前并不认识我，为何要帮我？您想要什么？”

柯清云歪斜着观察柯翔，边观察边说道：“你倒是不蠢，只可惜把聪明劲儿用在了‘短利’上。”

说完，她再拿一个茶杯倒上茶，放在正立在书桌对面的柯翔面前，“喝吧。清肺降火。夏天最适合。”

接着，她自己端起整壶茶，像莽汉喝酒般喝起茶来。没一会儿就将整壶茶给一饮而尽。完了还不满足道：“整壶茶不过700毫升，根本不够喝的。”

她摇了摇头，再看向立于对面看愣了眼前一幕的柯翔，柯清云故作不明所以道：“你愣着干甚？一副好像被我吓到的样子。我喝茶很吓人？”

“没，没有……”柯翔立刻端起眼前茶杯，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喝完又将茶杯放回原处，继续回到原位立着。

“还有事？”柯清云询问道。

“您还没回答我，您想要我做什么？”柯翔想知道条件。

“这么说，你是打算接受我可能的安排？”柯清云向他确认。

柯翔不语。

“那就以后再说吧。要不要提条件，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价值。我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如果你想换个好价钱，就先回去好好想想：你还剩下多少可利用的价值？尤其是能为我族再贡献什么，以便将功抵过？”

柯翔沉思片刻，不再逗留，只礼貌地朝柯清云拱手微躬拘礼，然后静声离开。

-

翌日，柯翔刚从宫中回来，管家便来找，要他天黑后去见柯清云。

“为何是天黑后？”

“不知。”

“好吧。我知道了。”

柯翔挥手示意，管家随应，行礼后离开。

“您找我来有何事？”天黑后，柯翔在一路烛灯的照引下来到柯清云院落门口，驻足向院内询问。

过了一刻钟，柯清云从里头出来，“护卫说你问我找你的目的？”

“是。”柯翔应声。

“没什么，就是想到你的一个特别明显的利用价值，想趁着还没失效之前，赶紧用上它。”柯清云神秘兮兮，又毫不掩饰正在算计柯翔。令他不禁寒意背起。

柯翔警惕地蹙眉眯眼，盯着柯清云，不甚理解，又不敢违抗。

“走吧。跟着我便是。”说着，柯清云已先行一步。

柯翔见了，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哎呀！”走着走着，柯清云突然停下，大叫一声。

“怎么？”柯翔立即紧张起来，神色肃惕地环看四周。

柯清云转身来，趁着柯翔还没反应过来，从他腰间顷刻顺走了他的身份玉佩。

“你要作甚！”柯翔一下怒气，但话到嘴边还是被自己硬生生压制下怒意，但还是没掩住已然动怒的情绪气场。——毕竟，那可是他在雁国的身份标识！关系他的身家性命和仕途前景，用不好可就是他第一个倒霉！

“放心，我知道此物是甚，更知道它之于你在雁国的影响力有何价值。”说话间，柯清云已将玉佩重新塞回柯翔衣内，并故意调侃他：“你们雁国的衣服虽然穿着麻烦，但塞东西倒是方便。比5号大陆的很多衣裤‘大口袋’方便许多。”

边说，边先走一步。柯翔不明所以，但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哎呀，会功夫就是厉害。明明差不多的身高，你却没几步就追上我了。如果不是有全族势力在背后约束，你要我的命，岂不是分分钟的事？”柯清云半玩笑半认真地试探道。

“‘准特级’说笑了。以您的级别，自保能力定是远在我之上。虽然您不会武，但一定擅长武器、机关、或者毒术，甚至是族里近来正在研究的……病毒。您定是已经熟练掌握了其中的两种以上，否则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参与竞争‘特级’的‘准特级’。——那属下又岂敢拿自己的性命涉险，只为试探您的可能实力？”柯翔也不隐瞒自己确有过计较——反正也瞒不过。

“哼。”柯清云不予说话，只嘴角挂着略带杀意的微勾。

柯翔继续跟着柯清云走少有人会在这时候去走的幽僻小径，感觉像在各家大院的院墙隔隙间（只容得一人行走的宽度）行走，在最后拐了个大弯，出了径口，视野顿时开阔，且眼前景象甚是热闹。

“这里是……”柯翔犹豫了。

“你不认识？”柯清云明知故问道。

“不。我只是想知道，您特地领我来此的目的？”柯翔直接问明。

“不是说了么，我要趁你的利用价值还没失效之前，赶紧用上。”柯清云逼近柯翔，眼里带着不容他反抗的威压。

柯翔垂下眼，只能顺从地跟随她走到跟福来客栈处在同一条街上的莺歌楼的正门口。

“走吧。”柯清云催促道。示意柯翔先走。

柯翔这才真正明白了柯清云的意思——要拿他做诱饵，吸引某些势力的注意。而代价是，他将要彻底失去自己苦心经营了八年有余的仕途清誉。

可是，他没得选。只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