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由:“……”
姐姐!你这话让我怎么接!
幸好啪哒一声水开了,她逃似地去翻了个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半杯,干巴巴地推过去:“小心烫。”
“谢谢,”绫红鱼笑着说。
当然,那杯在寒夜里冒着滚滚白雾的水是肉眼可见的烫,所以她也没动。
“暴力执法,政府走狗……这些对NBIC的形容并没有说错,”绫红鱼说,深绿的眸光没有任何犹豫的闪动,“准确来说,NBIC分为两个部分,展现在大部分人眼前的是属于警察的职能,维护社会治安,逮捕罪犯,都属于这一类。”
“另一类呢?”叶由问,她知道停在这里还能回头,但还是问了。
绫红鱼微微一笑,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当你觉得痛苦、愤怒、绝望的时候,会不会有想砸东西、乃至于伤害自己或者他人的欲望?”
“……偶尔会有,”叶由承认,“但未必真的会做。”
不出意外,绫红鱼点点头:“这很正常,你会有糟糕的想法,但不代表你就有糟糕的行为,如果想想都犯法,那NBIC的监狱已经满了。”
她端起来暖和的水喝了口,但嗓音好像已经被冰冷的雨水浸透了。
“人生来就有破坏欲和攻击本能,会不会表现出来取决于兽性和人性哪个占上风。”
“本能是无法移除的,但在平日里,我们碰到的大部分人都是礼貌的,因为文明的建立恰恰将这种与生俱来的攻击性以温和无害的方式疏导到别的方面,以维持整个社会机制运作的稳定与和平,”绫红鱼停顿了下,“然而——”
“文明的发展本身就意味着对人本性的压抑。”
她双眸映照着呼啸而过的暴雨和惨白的闪电,几近凛然的冷青。
“事情被分成了可以做和不可以做,人不再随心所欲了,尽管压抑是文明进步的必要条件,但压抑一但到了临界值,文明也会患精神病,具体情况会在个体身上表现出来,自杀、他杀、神神叨叨……那些拥有‘特殊’表现的人类,我们称之为苏醒者。”
这简直是在把疯子和苏醒者划等号,叶由听明白了:“所以,像老胡这样的人……是苏醒者?”
“失控的苏醒者,”绫红鱼说,她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眉目敛下来,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两者的区别只在于刀尖是向内还是向外的,苏醒者自洽且自控,失控的苏醒者伤人且伤己,如果你想问两者是否有关联,是的——一体共生。”
叶由想到了那个男人腹侧收起的黑色触肢。
这就是特殊表现吗?
绫红鱼搁下杯子往她这里走近几步,女人自始至终都是站着的——这间屋子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访客,因此也没有可以招待客人的椅子。
她身量高,居高临下的阴影不免营造出一种压迫感,但语气还是平和的,像是闲聊:“梦境里,你一开始没动手,为什么?”
“我想他可能是一时冲动,”叶由飞快道,她面色坦然,“或许有压制下来的可能性。”
事实上,在她和老胡聊女儿的时候,对方也确实没有动手,这给了她一点希望。
虽然渺茫。
绫红鱼不可置否,又往前走了一步:“两发子弹打腿?”
“店周围如果还有手无寸铁的无辜路人存在,放任他自由行动可能造成伤亡,”叶由思路很清晰,“所以我想先让他丧失行动能力。”
“合理,但是……”绫红鱼停顿了下,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隐含审视,“一枪爆头会是效率更高的行为。”
所以这才是为什么梦境忽然加速崩坏的理由——是在逼她做出最后决定。
叶由皱了皱眉,她不太理解对方逼自己杀人的行为:“失控的苏醒者只能杀死吗?别的方法呢?比如说关到监狱那样的地方,改造一下,重新做人?”
“这种觉醒和失控都是不可逆转的,”绫红鱼停在她面前,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不是垂眼,而是低头,语气重得几乎一字一句,“在异变发生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已经没有重新做人的可能性了。”
所以那两枪算是折磨吗?
叶由沉默片刻:“……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能看见那些东西,你也是苏醒者,”绫红鱼没有隐瞒,“这就是NBIC隐藏在海平面下的另一部分职责,我们解决那些异常生物,替文明解决精神上的疾病,只有一部分人能符合这个要求,因此局里缺少人手,而测试评估结果显示你的灵性值和精神力都很高。”
“我没有异能那种东西,”叶由说,她很肯定,自己除了身体素质好一些以外,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并不是每一个觉醒者都有特殊能力的,这样的能力也未必是祝福,”绫红鱼说,“更简单一点,无知者不可视,可视者可触,这就是最重要的能力了。”
“而且,”她语气一变,眯着眼睛看向叶由,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按理来说,在我的梦境里,任何超出我编织范围的内容你应该是都不会记得的,但你居然能想起那个新闻……该说不愧是精神力达到S的人吗?”
“……”
叶由干巴巴地哈了一声,是亲身经历呢。
叶由:“我一定要加入吗?”
绫红鱼挑了下眉,眼眸里的金光浮动着,语气含着慢吞吞的笑意:“是啊,我们可是不讲人情的强权主义、暴力机关、政府走狗……要是不加入就把你抓回去——”
说着抬起手,英姿飒爽地比了个开枪的动作。
很明显能看出来对方是在和她开玩笑,叶由配合地头一歪,肩膀一松,整个人向后靠去,贴着墙壁笑出声。
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绫红鱼也笑了,她后退了半步——一个表达友善的举动,两个人的视线平行,她坦诚道,“其实我本人是不太希望你加入的。”
“为什么?”叶由好奇。
绫红鱼:“测试里,你说你是无神论者,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你会怎么做?”
“眼见为实,”叶由耸耸肩,“如果看见了,那就说明我原来的观念出错了。”
她答得太轻松,绫红鱼反而有些意外,她思忖片刻,明白了问题所在,换了一种说法,“如果有一天,你的信念和你要做的事情发生了违背,你无法判断哪一边是正确的,你会怎么做?”
叶由:“电车难题?”
她沉吟片刻,还是选择了从心的回答:“我不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你加入的原因。”绫红鱼一针见血道。
这是最糟糕的结果,一分一秒的犹豫都可能造成更大的损失,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叶由明白,但她仍然无法做出决定,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倒是比较好奇对方的想法:“你呢?”
“不会有那种情况!”绫红鱼斩钉截铁。
屋外的雨声清脆而凛冽地砸在塑料管上,没完没了地下了好几日,黑夜长得让人心烦意乱。
“即使你的信念是救人,而任务要求却是杀人?”
片刻后,叶由开口抛出问题:“哪怕你并不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人是否该杀,但仍然会以‘我杀的不是人’‘下命令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尽忠职守’这些理由来逃避自己剥夺了他人生命的现实?”
“当得知杀错人的那一刻,你会有负罪感吗?”
她知道自己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了,叶由深呼吸,闭了下眼:“抱歉。”
绫红鱼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在审讯室里听见她说人人平等那样,耐心听她说完,然后认真地反问:“你觉得对人类来说,什么最重要?”
“呃……”语言功能刚刚还流畅无比的叶由卡壳了,她也说不上来,对每个人来说,答案应该是不一样的吧,但对于整个集体来说……
“公民利益?自由意志?”
她一边想着一边试探性地报了几个可能的答案。
绫红鱼:“不。”
轰隆!
她紧绷的侧脸霎时间白亮一片。
又暗下去。
窗外刺目的闪电在雨水里一晃而过,短暂而虚假地点亮了逼仄的屋子,再过几小时,天光就会露出真正的白色,在灯没有被发明、电没有被利用起来之前,人类像这样彻夜不眠地握着武器在黑夜里守望。
只有那双绿松石色的眼睛,自始至终都不曾暗下去过。
红发女人看着她,语气缓慢而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
“文明存续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