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黑压压。
都说各人头上一片天,有时候,天离地就是很近,近得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就是天选之子,天子。
城西大门打开的瞬间,心语差点没笑了出来。
“士驾二,诸侯驾四,天子驾六,这五匹马拉的车太狠毒。上吧,公子是僭越了,不上吧,也能招人话柄,说是公子嫌弃马尚欠一匹。再看,仪仗过百,舞姬三十二,这规格不太明显了么?一众官员跪地迎接,不知内情者,着实以为是天子驾临。”
公子樗冷眼看着面前跪拜在地,黑压压一片的人,眼中闪过一抹怒意。“想以天子之礼定我谋反之实,可笑可笑。”说罢撩起衣摆,大踏步上前,无视正恭敬迎上前的叔父姬重。
姬重长得腰圆身胖,一个人都快抵得上三个心语,脚步虚浮的好不容易走了过来想要行礼,手还没抬起,公子樗便已从面前经过。他也不生气,?白的面上挤出讨好的笑容,跟在公子樗身后,走到五匹马车前。
“将军请。”
“嗯。”公子樗依然没有看他,走近马车。
姬重一直保持拱手低头的姿势,一双小眼睛却是追随公子樗一刻没有离开。这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张薄嘴努力紧闭着。
“这马似乎不错。”
“将军若喜欢,这马便属于将军你了。将军请。”姬重再次邀请公子樗乘上马车。正如心语所说,无论拒绝还是接受,都能定一个谋反之名,他只要公子樗表态。
“那,谢过叔父,我不客气了。”
公子樗微笑着向姬重道谢,突然拔出宝剑。姬重大吃一惊,还以为公子樗要杀自己,连忙伸手摸住腰间剑柄,万分警惕。
然而,公子樗只是转身轻轻挥动宝剑,削断骏马拉车之绳索。
“马,我收下,好马好马,正合我心意。”
“啊?这……”
“原来如此!”心语上前伸手拍拍马身,笑着道:“难怪是五匹马拉的车,原来叔父早就想好要送公子见面礼!这法子太妙了,你说让人骑过来吧,不好要人家的东西,牵过来吧,太花时间,倒不如绑马车上,让公子自己相中。叔父,我猜得没错吧?”
“叔……叔父?”姬重被心语喊得一面茫然,努力思索眼前这位姑娘是哪位皇亲公主。左思右想,仍觉得眼前之人非常陌生。没道理,即便女大十八变,也不能凭空换张脸,即便脸换了,眼睛也得跟从前一样呀,从不知道皇室哪小孩眼睛特别大呢。
心语眨眨眼,没打算解释,而是十分自然地在公子樗协助下跨上马,用行动告诉他答案:与公子同乘一匹马,你说这句叔父喊得对不对。
“叔父这见面礼,喜欢吗?”公子樗半认真,半玩笑道。
“叔父如此客气,恐怕不止见面礼,认门礼、认亲礼、认戚礼、上拜礼、敬饭礼……后面还陆续有来。可以有无数次送礼,但只要错收一次,这门亲事就脱不掉了。”
“叔父大礼,定必十倍奉还。”
“公子!毕竟血浓于水,可以的话网开一面,不值得因此背负骂名。”
公子樗没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往后靠。
“但假如叔父太过分,为了天下安宁,我也定必帮助公子除去祸患。由我来做,公子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心语是认真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权力斗争,为了抢夺天下,就要让苍生百姓受罪,如果不能化解纷争,那就只能解决制造纷争的人。心语虽然心慈,手却不软。
“你还会杀人?”
“我不会杀人,但知道如何让人活不成。”补药成毒药,治病汤剂成杀人武器,日常食物暗藏玄机……这一切,心语不是不能做到。叔父这身子,似乎是病刚愈而体尚虚,若起居饮食不小心节制,恐怕就要吐舌三尺而死。碰上这机遇,岂非天助……不,如此巧合,莫非是算计当中?
叔父一死,天下以为公子是假清白,还是真谋反?
“当心死无对证。”公子樗缓缓道。
“你的手很凉啊,是风太大吗。”
一路上再无话,在姬重的大队人马护送下,两人被带到了军营旁边一处高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军队的操练,同时,正在操练的将兵也能看到这里的人。
众人一到,登时有人擂起战鼓,吹响号角,不是进攻演练,不是集结信号,是按照约定上将军到来谋反的明示!
战鼓号角声淹没了将士的私语,然而从大家的神情动作可以感受到他们慢慢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变得默不吭声,全神贯注盯着公子樗一个人。
姬重手握拳头放到嘴边,礼貌地轻咳一声,场下马上有将士给予反应,看嘴形,似是在重复一个字,反!
公子樗竭力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默默叹了口气,无声地咒骂了一句。
没人听见他说什么,不过心语知道:公子必定在笑话大家的愚蠢。将士无知,竟把谋反当儿戏。叔父庸拙,错将劣谋作妙计。
进城之前,两人在候馆探听到情报,知道姬重对各路诸侯暗送密函,告知上将军公子樗有意联合谋夺天下,不少诸侯已经派遣使者前来确认真伪。
还需确认,证明大家有所怀疑。
城西一战,不是力量的斗争,而是智慧的较量,不是粉碎流言,就是坐实蜚语。
所谓谋定而后动,公子樗早为姬重计划了上中下三种策略。
下策,明目张胆。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姬樗就是要谋反!大家跟着一起冲!
中策,欲盖弥彰。明面上坚称绝无谋反之意。
上策,偷天换日。低调接待,然后撤兵,佯装一切皆是浮云。
心语听明白了。
“恐怕叔父会用下策。”公子樗如此判断。
如今进城,一切果然如公子樗所料,心语忍不住代替她家公子发出一声大笑。
“哈!”
然后自知失礼,连忙低头致歉。
但她这一举动,引起了姬重的注意:能混迹于此,绝非等闲之辈,她这一笑,必有所指。
心语见状,灵机一动,忽然冲姬重身边一人瞅了瞅,动作很快,只是一眼。
那个人对此浑然不知。
她是做给姬重看的。
公子樗漫不经心地把她拉近身旁,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接着,他缓缓举起右手。
上将军的军令,谁敢不从!
战鼓声、号角声、议论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就连风也都像突然停下一般。
公子樗很满意,举起的手握成拳头。是演练结束,各自集队回营的意思。
“这,这,这是……”
“叔父,到此为止,就散了吧。”
姬重一愣,随即笑了,笑得异常虚假。“嘿嘿嘿,上将军安心了吧,将士都十分听从你指挥。既然如此,我们也该回去。”
又是一句内涵话,意思还不明显?
“叔父之意,侄儿明白。”
公子樗礼貌地向姬重点头致意,姬重却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心中升起,很快蔓延全身,身体晃了两下,几乎没能站稳。
“叔父莫不是刚病愈?”
姬重不想搭理,故意仰起头装没听见。这一仰头,心语还真就不在他视线范围内了。
“就提醒一句,最近切勿劳累,不要与女子交合,否则,即死。死时必吐舌三寸。”
“你!你竟诅咒本王!”姬重被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自己是谁,还把自己当将军夫人看?谁不知,是人家吃惯了珍馐百味,偶尔尝点家常小菜罢了!”
“所谓君子问灾不问福,我是敬重叔父才好言提醒,话就搁这,听也好,不听也罢,随你的便。”话毕,向姬重微微弯腰行礼,快步跟上公子樗,身后还隐约传来姬重的讥讽之声。
“乳臭未乾的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可笑可笑……”
心语与公子樗两人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摇头苦笑。
“叔父当真行房后必死?几分把握?”
“不敢夸口,只有七分,若有脉象佐证,能有九分半。”
“若亡,能救乎?”
“舌未吐出,能救;舌吐一寸,还能力挽狂澜;舌吐两寸,九死一生;舌吐三寸,必死无疑。”顿了顿,心语又补充道:“公子似是若有所想,只怕这夜正是好时机,疾病退散,每过一天身体便强壮几分,此后劳累亦无妨。”
公子樗笑了,心语也笑了。
姬重这人,野心不少,能力不大,此番操作必定是被人所利用,为了计划顺利,他必须死,因为愚蠢的人,迟早坏事,死得其所才是最好的归宿。
“知道叔父身边的人是谁吗?”
心语摇头。
“嫡子姬丑。”
“姬丑?哈,可他一点不丑呢,身材虽不出众,但挺拔匀称,面貌虽不十分俊俏,但眉目有神,鼻直口方,也是相貌堂堂,跟他父亲没半点像的。反而是旁边的人,无论身形相貌,与叔父如出一辙。”
“那是长子姬条。”
“哈哈哈,名字都反着来,果然缺啥补啥。”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浑然不觉周围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