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牛自助、限时特惠、一万一人。
宣传牌上黄色标粗的这几个大字实在太具有冲击性了,才看了一眼而已,便不受控制地在五条怜的脑海里转个不停。
一万块一个人……那两个人的话就是两万块了,可卖掉戒指的钱只有五万而已呀,不是吗?
她的数学本领一直算不上多好,以前五条家的家庭教师也总会对她着她交上去的作业摇头叹气。可就算再怎么没脑子,她也能意识到,这场和牛盛宴将会对好不容易稍稍充裕起来的钱包造成一场重大打击。
“怎么样?”甚尔对此显然毫无自觉,冲她一扬下巴,“去吃吧!”
“呃——”
要说不想,那绝对是在骗人没错。
从烤肉店的门缝间钻出的肉香气太诱人了,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空荡荡的胃,把仅存的那点平淡无味的乌冬面化作虚无,拧出一阵饥饿的叫声。她都不敢张开嘴了,生怕所剩无几的理性彻底从唇齿间逃走,害她彻底沦落为烤肉的奴隶。
对,要理智……要理智!
不管怎么想,把今日唯一收入的五分之二花在一顿烤肉上,都不像是什么明智的决定——虽然不知道平常总点的定食套餐是什么价格,但肯定比两万块便宜多了!
考虑到持久的长期发展(事实上五万块这点钱真的也发展不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应该劝劝甚尔才行。
对于她的小脑瓜子里到底在琢磨着什么,甚尔无从得知。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有着一副呆愣面孔的五条怜,看起来更像是纠结着拿不定主意的模样。他倒也不打算强迫她,毕竟带着一个小屁孩一起吃饭肯定不如独自享用和牛盛宴来得痛快。他甚至松了口气,摆摆手说:“你要是不吃的话,就先回家吧。呶,钥匙给你。”
哐啷哐啷,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串钥匙丢过来,转身拉开饭店的木门,浓郁的烤肉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五条怜愣了愣,这才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
“我……”
犹豫着张了张嘴,劝说的话语还没还得及说出来,倒是先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咻”一声——很明显,这是仅存的理智从躯体里飞出来的声音。
于是,还来得及吐露的言语拐了个弯,又缩回到心里去了。五条怜抿着唇,把要是捧在手里,跟上他的脚步,一起走进暖混混的烤肉店里。
大概是新店开业限时特惠的噱头有够吸引人,也可能是这家店的味道真的不错,饭点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店里还是顾客不少。甚尔挑了个角落的小桌子,坐下时,还朝她投去了取笑般的目光。
“还是跟过来了?”
“嗯……”五条怜把钥匙还给他,“肚子饿了。”
“那就多吃点。”他抽出一旁的菜单,“吃到回本。”
要吃掉价值一万块的牛肉,这种事真的能做到吗?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窝囊的话语,她是不会说出口的。
店内温暖的空调风驱赶走了身上的寒意,沉重的羊皮夹克显得分外累赘。五条怜慢吞吞地脱下外套,叠好,放在椅子下方的竹篮里。重新抬起身时,点好的不限量菜品也被送上了桌,薄薄切片的牛肉铺在黑瓷盘里,桌面上的所有空当都被占满了。
点上炭火,架起烤盘,用筷子一下挑起五六七片牛肉摆上去,刺啦刺啦的油润声响从盘子里炸开来。浓郁的肉香气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真实,只消闻上一口,都会觉得馋得发晕。
现在五条怜倒是没那么饿了,可能是因为被赶走的理智终于随着烤肉气味重新回到了她的脑袋里。罪恶感也一并冒出来了,她有点后悔自己脑子一热跟着甚尔走进烤肉店了。
后悔归后悔,懊恼的话语却说不出来,烤成焦褐色的牛肉送进嘴里,食之无味。好像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在脑袋里转。只夹了两筷子,她就吃不下去了。
无法专心。她在想戒指的事——依然在想那个捡到戒指的初冬的午后。
风有点冷,双手也冷,躺在石子路上的戒指吸饱了寒意,触碰到指尖时,几乎要黏住她的皮肉。尽管如此,五条怜还是拾起了戒指。
奔走在庭院里,她的心跳得好快。
家主会夸赞她吗,因为她帮忙拾回了戒指?他肯定会高兴的,因为她做了一件很有用的事。
如今想来,当时脑子里装着的尽是些不切实际的奢望,多少带着点值得揶揄的可笑。
愚蠢的期待破灭得很快,倏地就被家主眯起的蓝色眼眸压碎了。
「请不要来打扰我。」
甚至是“请”,礼貌又疏离。
他看着自己,像在看老鼠。
对,老鼠,被踩遍的老鼠。
去年的冬天,她买下了一只宠物仓鼠,小小的,灰毛的,却不慎让它逃到了庭院里,逃到了家主的脚下。然后就是一声噗嗤——变得就像烤盘上呲出血水的牛肉片一样。
那时的家主也眯起了眼,很恶心似的甩甩脚。就是那样的眼神。
扑哧扑哧,扑哧扑哧。
烤盘上的和牛肉片被沸腾的油花顶得上下翻腾,边缘稍稍泛黑,再烤下去就该焦了。五条怜看到甚尔的筷子探过来了。迟钝了片刻,她也伸出了手,飞快地抢走了这块肉。甚至有点太着急了,他们的筷子都撞在了一起,发出好响亮的啪嗒声。
“饿死鬼吗你?”他不太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虽然嘴上如此抱怨,但这毕竟是自助餐,所以就算被抢走了一块肉,也没什么好难受的。干脆很豪横地再把菜单上的每一种肉都点一遍,牛舌和牛心特地要了两份——他爱吃嘛。
烤盘上的呲啦呲啦声响了好久,吃空的黑瓷盘也在桌边垒得好高,不知不觉超过了五条怜的脑袋,誓要和这家店里个头最显眼的甚尔一较高下。
终于,在堆起的盘子超出了甚尔所在的海拔线时,五条怜也夹走了最后一筷子牛肉。
吃饱啦——!
不只是吃饱而已,她都撑到扶着墙才能走得动的程度了。虚浮的脚步被肚子里的牛肉压得结实到不能再结实,以至于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分外有实感了。就连甚尔看起来也是难得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下算是把本钱吃回来了。”他也走得慢吞吞,垂眸瞄了五条怜一眼,“没想到你胃口挺不错的。”
“唔……多谢夸奖?”
话虽如此,五条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吃下这么多东西的。现在被冬日的冷风一吹,她忽然想到,可能是不愉快的记忆触发了对愧疚感的逆反心理(此处说的当然是把买戒指的钱拿去吃豪横的自助餐的愧疚感),以至于胃口大开,吃下了比平时还多的东西。
是否觉得舒坦了?唔……好像没有。
她吃得有点太多了,多到胃都被撑薄了,牛肉几乎要从身体里漫出来。她默默加快脚步,飞快地钻进家门,努力屏蔽掉婴儿床里的咿呀声,径直冲向沙发,只想赶紧躺下来歇一歇。
歇了不多久,角落里忽然传来细细簌簌的微弱声响,五条怜想要装作没听见,可这声响实在是太难以忽视了。她慢吞吞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蹲在沙发一角的甚尔。
他缩起了身子,努力把手探进沙发和墙面的缝隙间,不知道正在摸索什么,但这副姿态看起来实在像是放大了一百倍的老鼠,或者是缩小一半的哥斯拉——啊不对,老鼠和哥斯拉貌似不是一个物种?
老鼠也好,哥斯拉也罢,甚尔这副做派怎么看都鬼鬼祟祟。五条怜旁观了好一会儿,才敢小声问:“您在做什么?”
“我在——”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用力一拽,“——拔电话线。”
“电、电话线?”
五条怜怀疑自己是不是漏听了几句话,不然她现在为什么会觉得很懵呢。
甚尔把电话线缠在指尖上,随手晃了几下,这才往旁边一丢。
“估摸着这两天要交房租了。”他钻进被炉里,一如既往,“房东肯定会先打电话来催我。唉……烦心。”
“哦——”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
难怪要拔掉电话线了,原来是想要从根源解决电话催促的问题。
“这两天要是有人来敲门的话,你负责去应门吧。”甚尔往被炉深处拱了拱,“要是找我的,你就让他等一等。”
“一直让对方等下去吗?要是他破门进来怎么办?”
“啊?也是。”他好像才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挠挠头又思索了一会儿,总算拿定主意了,“那就先告诉我,我再看看怎么办。”
“好的好的。”
五条怜一连点头。点着点着,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每天都要上门的外卖小哥该怎么办呢,要是凑巧和讨要房租的房东一起过来了,那不是很尴尬?
这个问题倒是好解决,不点外卖就可以了。但饭依然要吃。在这种危难时刻,被动承担起跑腿重责的,当然是五条怜啦!
一天两次,一次两份。虽说是许下了“什么都做”的承诺没错……但怎么连体力活也要干啊?
拎着两份沉重的定食套餐走在楼道里,五条怜怨念满满地想。
不过,考虑到手中重量的其中一份是属于自己的,心头的怨念好像也随之减轻了一点,彻底变成一缕微弱的吱呀声,伴着踏上台阶的疲惫感消散无踪。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再挪到熟悉的门前,她左右望了望,确定走廊里没有其他任何人在,才拿出钥匙,飞快地开门钻入。
屋里黑漆漆的,空气也带着不流通的沉闷感。甚尔还在睡觉,禅院惠也乖乖窝着。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往昏暗的家的深处步入。
把餐盒轻轻放在桌上,碰撞出的“咚”一声却是从身后响起的。
随即是更急促的一连串“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