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般的问题,问过一次就足够了。五条怜深谙此道,所以绝没有勇气把“该怎么操作洗衣机呀?”这种愚问傻兮兮的说出口。
回头看看甚尔,他正低着头,直到现在都还没吃完饭,显然也不会发现踟蹰在她脸上的迷茫。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五条怜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把这台泛黄的机器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就连三个旋钮都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它很像是台大箱子。
既然是箱子,就该有能翻开的盖子才对。这倒是好找,沿着洗衣机边缘的凹槽往上一抬,就能翻开盖子了。踮起脚尖,探身往黑洞洞的内部看去。里头好像有个镂空的篮子,把衣服扔进里头,是不是就可以了?
她磨磨蹭蹭地把设想化作实际,忽然听到甚尔在喊她。
“把外头篮子里的衣服也一起丢进去洗了吧!”
这家伙,对她的困惑和茫然一无所知(也有可能是视而不见),使唤起她来倒是不遗余力。
五条怜撇撇嘴,多少有点不太高兴,不过心里也知道现状如何,只好无奈地捧起脚边的脏衣篮,把里头压得紧实的衣服一股脑倒进去,然后合上盖子。
再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理论上来说,她应该转动控制面板上的三个旋钮,以此启动机器——就像夏天和五条悟一起看的那部科幻电影里的飞船船长所做的那样。
道理很明确,做法却很茫然。这台机器实在太旧了,刻度和旋钮的名称都被磨掉七七八八,根本看不明白。五条怜不敢随便上手,只能试探性地摸摸弄弄,一不小心居然拉开了侧边的一个小抽屉。
……哦不对,不是抽屉。上头写着“洗涤剂”,还有红色的基准线,应该是要放什么东西进去吧?
洗涤剂洗涤剂洗涤剂,洗涤剂在什么地方呢?
五条怜踮脚翻翻上方架子,又俯下身来,把下面脏兮兮的一块空间也看了个遍,多少有点艰辛,好在终于找到了洗衣液。小心翼翼地把这飘散着花香味的蓝色液体倒进小抽屉里,哆哆嗦嗦合上。
好像做了很多事,但进度没有推进半点。在想办法启动洗衣机之前,做什么好像都不能真正地派上用场。
心一横,五条怜做出了决断。她把每个旋钮都往右边转了二十度,老旧的机器倏地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响。
显然是成功启动了,洗衣机开始以奇妙的飞快频率摇晃起来,真像是马上要从地面蹦起来了,有点吓人。五条怜窝囊地后退了两小步,总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和洗衣机的摇晃同一频率了。
摇晃着摇晃着,事情貌似不对劲了起来。
最明显的,就是这台机器发出的声音,从最初的“咕咚咕咚”变成了“哐当哐当”,真叫人怀疑是不是洗衣机里头的篮子在殴打衣服——或者反之。
再仔细看看,它的摇晃幅度明显变得更大了,以陀螺般的姿态进行顺时针的小幅度转动,当真像是宇宙飞船的推进器。合拢的盖子也翻开了一点,压不住的泡沫扑哧扑哧往外冒,很快就膨胀到了彻底撑开塑料盖的程度。
失去了盖子的遮挡,裹挟着大团大团白色泡沫的脏水完全被滚筒甩出来了,东一坨西一摊飞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团落在了她的鼻尖上,花香气四溢,可惜不是什么好事。
我搞砸了——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她瞥见到坐在余光一角的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了。
真不想承认,她现在的心跳绝对比洗衣机的抖动频率更加快了。
阳台上的情况很危急,但甚尔走得很慢,磨磨蹭蹭拖着步子走进了这团花香味迷雾中,一眼就看到了躲进了角落里努力减少存在感的某只缩头乌龟,还有发癫地往外吐泡沫的老旧机器,与满地泡沫。
真是,地狱图景。
甚尔都懒得叹气了,伸手去摸电线,用力一拽,拔掉了插头。
洗衣机停下了,世界安静了,泡沫在花香味中发出微弱的爆裂声。直到现在还动个不停的,就此剩下了五条怜而已。
泡沫好像钻进了拖鞋里,甚尔低头瞄了一眼,目光这才扫向角落,一开口就是阴沉氛围:“你在干嘛啊,大小姐?”
“洗、洗衣服?”五条怜被他吓得不自信了。
“洗衣服不至于弄成这样吧,大小姐?”
“您……您能不能别这么叫我了……”
羞愧感压得她的脑袋越来越低,差点掉到地上去了。
甚尔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像是生气了,可说实在的,五条怜觉得他现在还是发火更好一点,而不是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不然还能怎么叫你?”
五条怜感觉冷汗淌到鼻尖上了:“对不起……可我不会用这东西。”
“呃啊——”
他发出了几近无奈的哀嚎声,看来真是有够无奈的。
五条怜还以为他会向自己示范一下洗衣机的使用办法,或至少用简单的话语指导一下。可是没有。
就像是完全忘记了洗衣机与满地狼藉的存在,他疲惫地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厨房,一脚踩扁了地上的空果汁罐,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皱巴巴的半盒香烟,晃了晃,甩出一根,打算用煤气灶点燃香烟,但婴儿床的吱呀声盖住了咔哒咔哒的点火动静。他的动作明显顿了顿,又朝着五条怜——其实是阳台的方向——走回来了,叼着未点燃的眼,费劲地从桌上的一堆垃圾里找到了打火机,这才用力推开窗。
咔哒——小小的火苗在风中摇晃,触碰到了烟草,将其燃烧。他深吸了一口,把充满尼古丁气味的吐息呼在窗外的风中。
“我说。”他肯定是在对五条怜说,“你还是回去吧。”
冬日的冷风灌进屋子里。
今天已经不下雨了,却也不是什么晴日,阴沉天空让风沾满了灰扑扑的冷意,吹过她的发间,一下子带走了所有的体温。她好像又回到昨晚的雨夜了,就连舌头都变得僵硬。
“为……为什么?”
甚尔又吸了口烟,轻轻咋舌:“因为很烦嘛。”
关爱未成年儿童?他劝人回家的理由肯定不会如此高尚。
非要形容的话,他说出这话的理由,和近年来东京二十三区的流浪动物愈发增多的原因一模一样,就是良心不足,并且嫌麻烦。
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热诚也尚且还在,想着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脑子一热,就把小动物——在此处的情景中应该代入“五条怜”——带回来了。可时间一长,热诚消失,小动物——此处依旧是五条怜——开始闯祸,责任感就此破了个大洞,再也兜不住未来会面对的一切可能性。况且禅院甚尔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有责任心的家伙。
就算抛开这些不说,他刚才还突然想到一点麻烦的事情。
“禅院家和五条家一向交恶,要是被五条家知道禅院家的人拐走了自家的后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耸耸肩膀。
“我早就和禅院家划清界限了,他们不会在乎我做了什么事情。但谁知道你们五条家会不会捣乱或者向我追责。我可不要被牵扯进咒术师们的家族恩怨里去。”
甚尔说着,做了个举双手投降的动作,五条怜却觉得他像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很清晰的界限。
好冷。好冷。
她几乎要颤抖,口袋里的戒指似乎也被风吹动了,一下一下打在腿上。他的话让她意识到了事实——她尽力忽略,可无法逃避的事实。
“不会的……五条家不在乎我。他们谁也没有来找过我。”
不是没有找到她,而是没有找过她。理由很简单,她存在的价值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甚尔望着天空,但不像是在思索,只搭腔了一句:“这倒是。就连你的六眼哥哥也没来找你吧?”
“……”真是一语中的话语啊,“嗯……”
嗯。就连五条悟都没有找过她。为什么呢?她猜不到,也不愿去想。
这不重要。
“所以,您不用担心的。”她急急地说,“不会发生任何冲突的,也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所以……”
五条怜有好多想说的,可是话语却卡住了,只能说出这些苍白的字眼,不够动听,也不够真诚。难怪甚尔从头到尾都没有投来目光,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有沉默的尼古丁气味还在燃烧。
难闻的烟草烧到了尽头,甚尔把烟头往窗框上一碾,丢进不太像是烟灰缸的马克杯里。他依旧伏在床边,没有再抽一支烟,似乎也不觉得风很冷,任由粗硬的发丝被完全吹乱,下巴上的胡茬也能感觉到风的方向。阳台上的花香味也快要被吹得消失无踪了。
视线一角,穿着他的旧衣服的五条怜双手交叉地站着,看起来扭捏又拘谨,犹犹豫豫仿佛要说点什么,可是半句话也没能挤出来。
麻烦的小孩。他心里依旧怀揣着这个想法。
于是,他说:
“她……以前和我一起住在这里的女人,她死了——还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倒是先一步撒手人寰了。所以,和我待在一起,不会是什么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