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果然摇头:“这晒盐的成本过高,官盐成品价格都没有那么高。”
“所以啊,并不打算要那些盐了,亏损的都推给晋王好了。以永嘉侯府现在的势力,踏平一个土匪窝还没问题。大齐内我都可以解决,只不过百越那边有些难办,所以想看看江公子怎么想。”
说到重点了。
沈迟饶有兴趣地将头探过去,却吃了一记江怀璧的冷眼,撇撇嘴又坐回来,深深叹了口气。
懿兴年间有那么几年大齐京城有传言,江尚书独子江怀璧与长宁公主嫡长子沈迟当并称“京都双璧”。
二人当时同在明臻书院读书,相貌俊朗,且家世都高。彼时沈迟在书院学习尚且用功,尤其是骑射之术连夫子都交口称赞。而江怀璧是书院出了名的优等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这“双璧”之称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沈迟与青楼花魁的一段风流韵事打破。
自此京中对这双璧的评论走向分化。沈迟是张扬肆意,堂堂男儿整日喜穿红衣到处张狂;而江怀璧含蓄冷淡,一袭青竹锦袍却如三尺寒冰拒人千里之外。
江沈两素来无多大交集,两人自明臻书院出师后便各自归家,除大型宴席连见面都寥寥无几。
沈迟这几年平平淡淡,他未曾科考,便在世人眼中淡了下去。
江怀璧面色平淡并无波澜,心中却暗叹,以母亲有孕的消息作为筹码,换父亲冒险解决晋王与百越之间的事情,以求沈秉平安。而这件事对于父亲来说,太冒险了。周蒙既然坐在首辅的位子上,便不是吃干饭的。
此事一出,晋王定然会失去圣心,但罪不至死。江耀庭这个礼部尚书不仅收到景明帝的猜疑,而且与晋王便是明着对立了。晋王在朝中的势力不可小觑,也就相当于江耀庭于朝中失去很多人心。
然而庄氏小产而亡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是要遭天下人唾骂的,朝堂上御史的口舌且不说,只大齐律令,江耀庭轻则丢官弃爵,重则性命不保。
江家的前程万不可断送在这里。
“如何?江公子可想好了?若还是不放心,我也可帮忙解决平郡王那边。毕竟杨氏知道的事情,方尚书可以不知道,但平郡王是一定会知道的,身上同样流着杨家血脉,岂是方尚书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头子可以比的。”沈迟手按在石桌上,藏在袖中的小拇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没有声音,却显现出他心底的焦急。
江怀璧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她竟没想到,沈迟是这般步步紧逼。手里捏着她的把柄不说,还提起了平郡王。平郡王是在杨氏指使下对母亲下手的,现在算是她的仇人,但他手中同样掌握着母亲有孕的事情。
她今晚准备去平郡王府便是为了此事去的,没想到被沈迟拦了下来。
“天色已晚,世子该歇息了。”江怀璧冷着脸站起身来,微微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淡淡地看向沈迟,很明显要走的意思。
沈迟暗暗松了口气,嘴上仍道:“那江公子好好想想。百越距大齐都城甚远,我可暗中拦截使臣拖延时间,两个月没问题。”
江怀璧极力压制心中怒气,一语不发。
沈迟又道:“你家侍卫与我的管书喝得有些醉,现下应该躺在江府后门门口。”
江怀璧仍旧闭口不言,僵硬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一脚踏进黑漆漆的夜色里。
沈迟立着发了会儿愣,转身看到江怀璧坐过的地方,石桌下似乎有个东西,在那摇曳的烛光下被映照得发出光亮,似夜空中一颗星子,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那东西,唇角不由自主勾起来,满是笑意。
“我竟不知,你江怀璧还是个有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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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离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房中,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用手抱住头,脑子里似乎有千万条蛊虫在啃食着,那钻心的疼痛一阵一阵地如同大浪排山倒海般涌来。
一会儿好似世间万物都往脑袋里装,头部觉得被撑满,似乎都要胀裂;一会儿又好似有一股力量在抽走他的心魂,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头上似乎被禁锢,几乎窒息。
他大汗淋漓,莫名流出眼泪,滚烫的泪水淋湿满面。
他觉得惊奇,伸手抹了一把泪水,那种又涩又咸的味道沾染在唇上,他的唇微微颤抖着,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来到江怀璧身边大约有六七年了,即使是这几年的事情他也是时记时忘,更不必说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当初被送到奴隶市场的时候别的孩子都会哭,只有他一个人安安静静,那些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在他的背上的时候,他也安安静静,他能张开嘴,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那些人牙子以为他是哑巴,他的价格也低,待了一个月之后是个清秀的姑娘买了他,他才开始习字学武,帮江怀璧处理一些事情。
可即便学会了说话,他也无法流畅地表达,只能断断续续地讲,但是江怀璧有耐心,能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话。
他自走出奴隶市场的那一天起,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可那之后的日子,他仍旧像个木头人一样,寡言少语,没有人看到过他笑,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哭。连他自己都以为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有七情六欲,除了身体和脑子会动外,就像个无欲无求的死人。
发现江怀璧的女子身份纯属一次意外。
他因为性子安静,不喜喧闹,所以眼睛和嗅觉比别人敏锐得多,这也是江怀璧选他的原因。
既然江怀璧是女子,那么一个月不可避免有那么几天身子不舒服。江怀璧一向谨慎,那几日基本不见人,他作为侍卫见面的机会也少,但是他是从那几日过后的第一天寻她禀报消息时嗅到她身上微不可闻的异味,以他所学隐隐知道一些,但又不敢确定。
江怀璧事后告诉他真相时,他惊呆了。他半生流离漂泊,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女子,她们在高门大族或贫寒人家的倾轧下活得卑微而小心翼翼,而江怀璧这样一个女子,却能走出闺房,着一袭男装在波诡云谲的京城中机关算尽游刃有余。
京城啊。
在这个地方他曾经看遍了每一个地方都觉得陌生,可是只要一踏进京城就觉得分外压抑,晚上经常做噩梦。
他梦到他曾有一个家,有父母,家庭和睦。但是忽然有一天,父母的身上都是血,他趴到他们身上却怎么也叫不醒。
然后便是他一个人在一条街上走啊走,街边是喧闹的人群和叫卖的小贩,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他如同透明一样穿过人群,要找到出口,却永远都走不出来。因为周围更热闹,所以他一个人才愈显孤单。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走出那条长街,看到的也不过是无尽的深渊。
他原本以为他这样低到尘埃里的人,不配有前路。
但是给他希望的还是江怀璧。
江怀璧对他说:“你无须记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要现在尚且活得安稳,何必守着虚无缥缈的梦境度日如年。”
他很少进京的,可这一次,他却不打算走了。
他的脑海中一次次闪现出江怀璧的脸,和她衣上袖口的青竹色,还有那一句“不必守着梦境度日如年”,似乎顿时就平静下来。
以前到底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家他不知道,只是如今江怀璧给予他的,他一定会好好珍惜。
为了自己,更为了她。
他放开双手,头还有些痛,却是好了许多,便起身去洗了洗脸,思绪一步步地追回去。
跟着江怀璧他一向仔细,从未被人迷倒,而且是在与江怀璧离得如此之近的情况下。
那主子呢,她有没有事?她若有事,他该怎么办……他永远宽恕不了自己。
稚离看了看窗外,夜色正浓。他转身自墙上拿起佩剑,小心翼翼开了门,脚步放轻一路径直往江怀璧屋里走去。若是江怀璧还未回来,他便独自出去找她。
一脚踏上台阶,还未靠近房门便被一把剑拦了下来。
“谁!”
稚离看了看在夜色下闪着寒光的剑,自喉咙里有些沙哑地蹦出两个字:“稚,离。”
木樨挑了挑眉,凑近去看了看,发现真的是稚离,松了口气撇撇嘴收了剑,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
“这么晚了,你提着剑来做什么?”
稚离有些急,但说出来的话仍旧磕磕绊绊:“公子,回来了?”
木樨点头,怕他没看见,又道:“自然回来了。否则谁能发现你在后门倒着!……算了,今日晚了,你快回去睡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明天再说。还有,公子说你若醒来就好好想想究竟你们出去时发生了什么。”
稚离看了看禁闭的房门,僵硬地点头,然后将剑收入剑鞘,咬着唇转身离开。
今日发生了什么?他被莫名其妙地迷晕,那迷.药他并不识得,只觉得方府后宅的花在一瞬间似乎味道浓了些,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看来以后还需好好研习医术,否则若公子也遇到危险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