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身体本能先大脑一的掐住了幼女纤细的脖颈。
新生的神明惊慌失措的挣扎着,让兰斯不禁走神了一会。那薄薄的皮肉下是硌手的骨头,她甚至能数清自己握住了几节颈椎,那骨骼小巧轻盈,是鸟类的中空骨骼。
立场仿佛一瞬间逆转,昔日强大到无法直视的神明,现在却在她的手中苦苦挣扎,因为死亡的恐惧而大颗大颗的落下泪珠。
兰斯慢慢收紧手指:“为什么你会觉得只要处于弱势,我就会放过你,为什么要挑战我的道德,觉得会对你存在怜悯……”
“你明明知道,我恨你。”
新生的神明四只瞳孔都在因为恐惧而收缩着,那抹脆弱的血红色隐没在深处,像是即将被摔碎的宝石。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一只濒死的鱼类。
过了一会,她的四肢无力的瘫软了下去,瞳孔涣散。
她被兰斯亲手掐死了。
兰斯的手指微微发抖。
几滴液体滴在膝盖上,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倒在了地上,眼眶里也涌出了泪水,她不知自己因为什么而哭。
死去的幼女在溶解,漆黑的长发像墨水般逐渐染黑了这片纯白的空间,于是那永无止境的波纹开始失控的乱舞,踩着乱七八糟的鼓点,将世界破开了一个洞口。梦境构成的幽暗海水倒灌而入,刹那间淹过了兰斯的腰间。
兰斯被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无法呼吸、动弹,仿佛浑身上下被发丝缠得结结实实,连发声的声带和喉舌都因为某种物质的入侵而瘙痒着,胃部因为恶心感在痉挛,酸涩与痛苦让她浑身发抖。
有双冰冷的,骨感的手在抚摸她的脸。
幽暗的海水中传来模糊不清的信息,兰斯脑子里所接收到的甚至算不上语言,只是一种生物波共振产生的嗡鸣。
“……别哭,别哭了……亲爱的兰斯……”
“兰斯……妈妈,我爱你……”
滚开!
兰斯疯狂在黑色的泥沼中挣扎,在心底充满厌恶的嘶吼。
耳边重叠的呢喃贴得越来越近,几乎要钻入意识深处。
兰斯拼尽全力,终于将自己的灵魂从这片被污染的领域抽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她平躺在床上,手上插着留置针,戴着氧气罩,被一群忧心忡忡的医生包围着。
钱中校……不,现在已经是内务副官了,他让所有人离开房间,目光有些捉摸不透的落在总统身上,醒来的兰斯情绪仍然很极端,紧握着拳头,眼眶一片通红。她摩挲着手指,仿佛指尖残留着扼杀生命的那种触感。
片刻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开始述说自己的遭遇。
“看来我们想错了,她没有选择复活,而是选择了复制自己。”钱副官深思道,“你所看到的是一个汲取了原有神尸的养分蜕变出的弱小幼体,只有人格没有记忆,你继承了她的主要权柄,被她错认成母亲也算正常。既然她这样称呼你,你不妨适应这个角色吧。”
他毫无感情波澜的说:“如果母亲能教育她成为一个合格的神明,那么一切都要省时省力多了。”
“钱副官,这一点也不好笑。”兰斯冰冷的说,“首先,我做不到以德报怨。一个被母亲怨恨的孩子也注定成不了气候。如果非要让我承担这个角色,我会把事情弄得很糟糕。”
“好吧。那么还是启用原方案吗?”钱副官扶了一下眼镜 ,“虽然我认为,既然祂对你抱有浓厚兴趣,不如思考如何利用这点。”
“你杀死了她一次,但这种程度的死亡对祂而言不算什么,我们没有那位天使般毁灭性的力量,即使杀死祂十次,死掉的只是意识的投影。但如果能让祂亲口说出这个世界意识锚点的所在,一切就不一样了。”
“如果成功根除这个隐患,就能得到更多的喘息时间,藏在这片梦境海洋里其他的‘祂’眼皮底下。而如果动用‘笼’……情况很难说准。”
“成功?依据是什么?因为她再次表现的很在意我?”兰斯的眸色幽暗。
钱副官:“实际上她完全不在意世上所有的东西,我们甚至只是祂所有物中的一粒灰尘,消失了不可惜,死了更不可惜。但她很乐意通过和我们博弈消磨自己的时间,哪怕输的代价是永远死亡。”
“所以我得取悦她?” 兰斯冷笑,“这就是你的选择。如果是你,你会这么行动。”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因为她性取向是人类,而非世界意识。”
兰斯“……”
钱副官不卑不亢的说:“但我们始终是合作关系,女士,你可以在这个过程随时求助我,我的力量足够帮你承担一次失误。
我那样说的目的并不是让你生气,而是深思熟虑了的结果,请你考虑我提的建议,那不是一句玩笑。”
兰斯:“……钱副官,虽然你长着一副人类的外表,但骨子里完全和人类沾不上关系。和你当同事真的很累。”
钱副官叹气:“我觉得我已经进化得很有人性,很识时务了。当初跟在祂身边时,她对那位天使出言不逊,背地里还动手脚,多亏我发挥了社交能力才压下对方的怒火。虽然祂后面还是遭了报应,但你我平安无事,不是吗?”
“不,不是这一点。”兰斯摇头。
她点评道: “你就是太过圆滑,太没脾气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出于理性,没有半点冲动,虽然没什么问题……但也会让愤怒的人感到孤单。”
“壁如,我想用过激的手段让祂意识到当初这么做的后果,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你却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有缓和的余地,打算保持平衡。可拖延我的仇恨,问题仍然有一天会爆发,酿成你不想看见的后果。”
钱副官若有所思:“这样吗,感谢你能主动说出来。”
兰斯继续道:“你的建议当然也有可取之处,但我的演技可没有多出色,如果花费大量时间也无法达成目的,我会放弃。”
见无法再左右兰斯的决定,钱副官不再提出异议。
作为以理性分析为主的世界意识,他极少和世界线的掌控者进行争吵,无论是曾经的神明,还是兰斯。他只是承担着辅助与管理的作用。
“还有很重要一点。总统女士,虽然你几乎得到她遗留的所有权柄,触及凡人灵魂的极限,但祂的力量也不可小觑。
她最擅长的就是迷惑他人,获得别人的爱慕与迁就,记住你此刻的情绪——你的愤怒,恨意,野心。不要被她表现出的任何模样迷惑。”
“……放心吧,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兰斯缓慢道。
那些称为爱情的东西早已被时间的尘砂埋没。
这片干涸的大地,再也不会生长任何作物。
谈话结束,钱副官离开房间去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工作,过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而兰斯正看着自己插着留置针,布满皱纹的手背发呆,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有时,他也会佩服人类对信念的坚持。兰斯已经有了身为长者的智慧与判断力,为帕利基尔工作了一百多年,明明有着如此广阔的视野,却仍然觉得为这份事业牺牲是“正确”的。
她好像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钱副官忽然很想了解她,了解她对自身是怎样的看法。
但出于身份以及对对方的一定了解,他没问出口。
或许爱人曾是她生活的全部,而一切早已毁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兰斯在房间静心修养。联邦如今的运作已经十分成熟,大部分议员都是她亲自选拔上来的,她参加议会也只是随便听听。
公馆窗外的银杏树还是她第一次成为总统那天栽下的,现在已经是一株高大的百年乔木,黄金般漂亮的落叶路过窗棂,零零星星的落在地毯上。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打在兰斯花白的发丝上。她戴着老花镜坐在床头看书,活得越久,她似乎愈发的处变不惊,悠久的阅历让她的心灵厚重而安宁。
无形的波纹晃动,如幻影般显现出幼女的身影。祂轻盈的侧坐在兰斯身边,四只美丽的眼瞳甜蜜的看着年长的女人。
这一个月来,兰斯和她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生疏的和平。
神明的咽喉上还有道未散的淤痕。兰斯其实将脆弱的骨头一起捏断了,但显然没起到什么效果,原本狰狞的红紫色已经恢复成了一片浅浅的淤青。
虽然没被真的掐死,但祂还是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自愈,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等好的差不多了,才敢怯懦的出来寻找这位冷漠的,有些暴戾的母亲。
兰斯没注意到祂。但围绕着神明躯体的力场无形的影响着周围的一切,那种幻梦般的力量,让看书的兰斯仿佛走入了书中,摆脱苍老的身体,灵魂自由的徜徉在知识中。她眼皮渐渐耷拉了下来,意识半梦半醒,被拉扯回记忆中一百年前,圣维亚联盟还存在的时候。
她想起每次打了胜仗,将寡头拉下马的欢呼。想起发现圣维亚能源时的喜极而泣,想起面对战争中牺牲同胞的寂寥,指挥官伏倒在案边蹙眉睡去,以及那些年轻时候的家伙在庆典上红着脸梗着脖子演讲的场景。
那些家伙早就死了,活到现在的只有她一个。
帕利基尔需要她……
要是她和那些家伙一百年前一起死在陨石下就好了,她的坟墓也不算孤单。
这个念头出现太过突兀,兰斯顿时察觉出不对,浅色的眼眸中倒映出趴在床侧的幼女,房间里不知何时被漆黑的发丝铺满,像是蜘蛛结好的网——
这个该死的,试图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植入自己大脑的家伙。
兰斯的目光似乎锐利得能割开皮肤。但那种冷漠的审视片刻就收回了,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书上,冷不丁说: “从今天开始你住在这里,不要再躲躲藏藏了。”
被飞来的馅饼砸中,神明愣在原地。
兰斯用命令般的口吻道:“答应让你留在我身边是有条件的。如果做不到,上次的事我会再做一次。”
幼女打了个寒噤,却忍不住高兴的点点头,眷恋的呼唤:“妈妈……”
兰斯漫不经心的说:“想当我的孩子,首先要成为普通人。我会封印你的记忆,修改你的外貌,夺走你的力量。我会严格管束你,要求你,让你成为我目标中的样子。”
你要绝对服从我的话,让你做什么立刻就去执行,不准你做的事情绝不能触碰。”
“注意你的举止。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不能靠近,更不要用你的四只眼睛看我,很恶心。”
说完,她紧紧的盯着神明,而女孩纯真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颇为成熟的,带着兴味的了然神色。
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些话里的危险,祂一刻也没有犹豫,笑着回答了兰斯:
“我愿意。”
“愿意?”
“我愿意将我的一切送给你。”神明亲呢的靠近兰斯,“扮演你想要的那个样子。妈妈,你喜欢什么样的孩子?”
“是任劳任怨,乖巧善良?还是活泼开朗,全心全意只爱着你一个?虽然我还是个小孩子,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恨是什么意思……”
“妈妈,你想虐待我吗?把我关在地下室里,用东西打我吗?想让我哭得满脸是眼泪吗?”
她像恶魔一样轻柔的说,柔软的脸颊蹭了蹭兰斯布满皱纹的手背,治愈了那道被留置针扎出的口子。
“你还可以把我烹饪成一道菜。”她说,“吞进肚子里,你就能重返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