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慢,觥筹错影。
我听着身旁人喋喋不休的聒噪声音,再一次开始反省自己之前的决定。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答应舟……不,还是算了。
旁边的人当然相当热切,甚至直到现在,他们都有些不敢相信当时不抱希望的邀贴,就这样轻易请出了舟家的小公子。
舟小公子因病深居简出,又身份矜贵,似乎是第一次接受对外的邀请。
而这般贴近,果然能更清晰地看见新雪般清冷美貌的小公子。
他们被这馅饼砸得有些熏熏然了。
…
又有一人凑过来说话,我身边被围的密不透风,抬眼便是流光熠熠的布料与叮当碰撞的环佩,从船窗处能看见的风景被遮得严严实实,不必说看一眼湖畔月色,连一丝江风吹拂都察觉不到。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很是热情周到,我却一丝兴致也提不起来。
有人要给我添酒,我终于备感不耐,冷着脸起身,“不用了。”
身边聒噪声音顿时停下,我想他们应是被我吓到了。
低头望去,只见几人微仰头看着我,神色似乎有些怔愣。那目光被船舱内烛光照的有些晦暗,喉咙微微滚动着,像忘了要说什么话一样。
至于吓成这样吗?
我微蹙眉头,后知后觉地觉得不高兴。
我的确不会交朋友。
母亲教导我的——我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可以被我利用的、有价值的人。我和旁人交际,也必然先考虑利益牵连。
我曾经去抢舟微漪的朋友,也只是将他们当作有价值的物品。
就是这样,我孑然一身,从未有真心相伴的好友,到死前也是如此,实在可悲,却并不值得怜悯。
是我自己选的。
我堕魔身死,又重活一回,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母亲教我的不对。
就算这世间真心廉价,连最廉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又谈何获取?
只是知道是知道,依照我的性情,却还是耻于交付真心。
再加上我是舟家的小公子,未来的继承人。接近我的人,又有几个是不曾判断过我的“价值”的?
譬如眼前这些人。
我垂下眼想,他们是因为我是舟小公子才来邀请我、讨好我、甚至谄媚于我。
此时又因为同样的理由,见我不耐,才会畏惧害怕,怕哪处无意得罪了我。只能按捺脾气,陪笑讨好,以免自身惹上麻烦,还牵连背后家族。
若是我不来,他们或也只是寻常玩乐,喝酒作乐。何必这样战战兢兢围绕着我,伺候一位冷漠寡言的世家公子?一点乐趣也无,反成一项任务。
不过是随意寻个离家的理由,也不是真爱顽乐,又何必打搅这些年轻修士的集宴和兴致。
我心思寥寥转过,便已新下了决议。
衣摆拂动间,我已踏步走出船舱,新月高悬,一片湖光开阔潋滟,水面倒映出同样皎白的月色。
靠在栏间,其实能闻见一些潮湿的水腥气,我却觉得比那船舱中燃着的香薰要好闻一些,至少湖面刮来的风清爽舒适。
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潜伏在我身旁的暗卫来接我,冷淡转过身,“你们继续罢。我先走一步。”
或许还能挽救一下这场宴会的下半场,让他们稍自在一些。
离开这里后去哪——随便找个茶楼歇一程吧。
我实在是个很无趣的人,又不像真正十七岁且从未离家的少年人那样对外界事物都有着新鲜感,前世在外面游历的够久了,我只想找个稍安静的地方,或许还能多看一眼夜色。
但我并未想到,在我不客气地表示要离开后,船舱中的人踉跄地追了出来,甚至差点踩掉自己一只鞋。
“舟、舟小公子——”
船舱中传来沉闷的声响,步伐急促如鼓点般落下。
红衣修士几乎是猛地钻出来,看势仿佛要扑向我,惊得我身旁保护的暗卫几乎以为他在袭击,要拔刀相向,我抬手制止。
那人也没真扑到我身上,而是小心翼翼一弯身,拽住了我的衣袖。
他气息还有些不平稳,分明比我高,但因为弯着腰,反而是可怜兮兮地抬头看我,脸上有几分鲜明慌张,“哪里、哪里有让您不满意吗?为什么……”
眼底的光黯下去,更显得晦暗不明,“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的反应依旧很无情。
“没有不满意。”
“只是无趣。”我诚恳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这样应该表达得够明显了吧。
他却依旧慌乱,抬眼偷觎我一眼,“无趣……小公子,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带您去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再留一会吧。”
“求求您。”
借着船头挂着的彩灯的光,我能看见船舱当中的年轻修士们都站了起来,几乎都看向了这边,脸上浮现出祈求和渴望的神色来。
为什么?
我离开,他们应该很高兴才对。
视线掠过那一张张面孔,睫羽垂落。半晌后,我面无表情地开口:“好。”
还是在不安?
疑心得罪了我,等我离开之后,可能会被迫承担一些“可怕”的报复——我当然不会做这样无聊的事。但是人的疑心一旦升起,便很难用口头上的语言打消,何况我还不想过多解释。
这算是我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还是留下来吧。
希望那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不要耽误我太久的时间。
…
再一次失策了。
早知道应该什么都不管,直接让暗卫将我送回家的。
我面无表情地想。
潜伏在一旁的暗卫倒是也迟疑过,不过相互对视一眼,并未现身,显然也是默许了——小公子也到可以接触这些事物的年纪了,危险警报解除。
这一条街道在夜晚当中如同焰火般明亮惹眼,人流如织。
檐前挂着的彩灯簇簇,映照出暧昧的光影,甜腻香气从其中飘来——那是脂粉的香气融合着酒意,莫名醉人。
十七岁的我或许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但重活一世,我当然不至于对此一无所知。
……无趣。
并非故作正人君子,我的确不大喜欢这样的地方。
前世也是有同门修士带我来过类似的地方,印象并不美好。只记得那些人行事孟浪,暗示——或者说是明示地告诉我,在这里可以做些有趣的事,还说不论我想挑选谁都可以。
在我不解时,有人拿给我一册春.宫图册,将那淫.秽之物翻开,告诉我来这里的人,都是来行这种事的。世间极乐,莫过于此,我要是不懂,他们也可以代为教我。
我对这种事不算了解,但成年时家中还是教导过一二的,虽然主要目的是为了让我离家去门派修炼的途中,自持已身,不要随意在外留下舟家血脉……讲的含糊不清,但我大致懂了。
先前没反应过来,是我没想到有人敢对我如此态度轻佻,光天化日下言狎.亵之事,自觉被冒犯,当然大为光火,所以提前离了席,很不给情面。
原本是想做些表面功夫应付往来,但我在人情交际这方面,或许是有些缺陷。那些修士都未再和我联系过,或是觉得我扫兴,最后不了了之。
我性情乖僻,前世除了修炼便是和舟微漪作对,既没有朋友,也不喜欢和人亲近。对沉溺于情.爱的修士,尚且感到十分诧异与不解——更不必提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了,用情.爱来形容都侮辱了“情”字,只是在肉.欲驱使下行事而已。
强迫别人和自己欢.好,听那些强颜欢笑地奉承,又有什么意思?
自然,那些出钱的修士也会说这属于两厢情愿,各取所需。我并不这么认为,至少我看欢场中的许多人——或是惨烈一些,受性命要挟;或是轻缓一些,只是受钱财所迫。但无论如何,都与“情愿”差得很远。
我没有缘由阻止他人,但至少我不会参与,也全无兴致。
停留在花楼的石阶前,我一步未动,那些修士自然也不敢进去,都围绕在我身旁,引得楼中人频频探望。或是见我冷脸,极不好惹的模样,也不敢差人招徕客人。
红衣修士还算敏锐,察觉出我心情不佳,于是小声询问,“小公子,怎么了,你……你不喜欢?”
“。”
当然不会喜欢。
我冷冷瞥他一眼,眉目冷淡。
我在有意维持交情的修士面前,都按捺不下自己的脾气,当然也不会在这些少爷面前忍耐。所以我近乎直白地回答,“我不狎.妓。”
或许是太直白了。
至少那些少爷们完全没想到,舟多慈会拿那张漂亮的脸说出那么……的词来。
一时间,脸上都是红霞遍布。
我见他们满脸红晕,支支吾吾地看向我,一时都有些迷茫。
他们这样,倒显得耍流氓的那个人是我那样。
那红衣修士飞快看我一眼,似乎又想到什么,几乎要站不住,脸已经和衣服一样红了。才吞吞吐吐地道,“来这里,也不一定要做那种事。何况,小公子您也在,我们怎么会如此行事不端,找……我只是听说今晚有极精彩的演出,寻常看不到,所以才请您来。”
“……”
“。”
原来真的是我在耍流氓。
我对这种地方的经验,都来源于前世寥寥无几的糟糕印象……原来这里还可以看演出。
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忙。但这种时刻,我也找不到别的事忙,所以在焦灼的沉默过后,我率先踏入了花楼当中。
就当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