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重生归来,死亡阴翳还未完全消散,又接连见过了母亲、舟微漪……勉强算个宋星苒,这些让我极耗心神的人,终于有闲暇停下来喘口气,一下便被各类情绪反扑了。
我脑海中总回荡着舟微漪那句话。
我不小了。
却还是犯了那么多错。
我愚蠢刻薄,所以才会不得善终。
这竟让我生出一丝难言恐惧来——我总害怕这一世,也会重蹈覆辙。
我挥退了身边侍女,自己却只坐在秋千上发呆。脑海中两世的记忆纠葛在一处,既是惶恐难安,又恼怒愧疚,不知不觉竟红了眼眶。
我忘了,我小时候似乎挺爱哭,随意磕碰下都要哭个不停,不知哪来那么多的眼泪。
成年后要好上许多,母亲死时,我似是流干了一辈子的泪,便是父亲失踪,魂灯熄灭,很有可能遇害的消息传来,我也只是恍惚又晕死过去,很担不住事。
后来刺杀舟微漪,兄弟离间、堕魔、被追杀——桩桩事迹,我竟一滴泪未流,实在惊人。
或许是那时候我也知晓,我便是再流泪,也不会有人心疼我了。
可这会我还是少年时候易落泪的体质,眼眶红了后很快也浮上一层雾气来,只眨眼功夫,便成了雾气朦胧。我其实并不觉得如何伤心,可惜身体实在不争气,生出这种反应,我颇为尴尬。忍得辛苦,才要泪珠别顺着睫羽滚落下来。
又粗暴地擦拭着眼,一片朦胧当中,脑海中还回忆着方才舟微漪和我说的话,几乎是叹息般地感慨了一句,“舟微漪……”
当然,这话一出口我便深觉不对。这抽噎哭腔,喊着舟微漪的名字都和撒娇似的,还好此处无人,不必被人撞见我丢人一幕——
秋千被晃了晃。
我:“??”
我一惊,差点没趔趄地从秋千上跌下来,只下一秒就被人捉住了手腕,那人牢牢靠在我面前,倒是没让我摔下去。
“舟多慈。”
他声音饶有兴味似的,“哭的这么委屈,要不是我先前亲眼见到你横行霸道,简直要以为是舟微漪欺负了你了。”
“……”就这狗言狗语,我都不用听声,就知道他是谁。
知道来人是宋星苒,我横眉冷眼地望去,狠厉瞪他一眼。
可惜这双眼通红的模样威慑力实在一般,反而像是被雨打湿的猫猫般可怜。连宋星苒这样恶劣的人,见到眼前少年微红双目,蒙着湿润水汽,似茫然般看他一眼,都心底一下软下来,觉得少年实在惹人怜惜,他声音都温和了一些——
“别哭了。”宋星苒说,“也别拿袖子擦眼睛,不干净,伤眼睛。用这个。”
宋星苒给我递了一方手帕。
……他吃错什么药了?
老实说,我对他有记忆起,就是他天天和我作对顶嘴的模样。
先前接近他,也不是多看重他。只是想抢舟微漪的朋友,加上母亲和我说过,最好能和宋家的继承人交好,我才想贴着他。
没想到宋星苒实在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别说挖墙脚了——他对其他人还算有风度,颇有些世家公子的气度。对我却不假辞色,多次揭穿嘲笑,很不留情面。能惹得他这般不顾风范,忍不下去,我想宋星苒应该是极厌恶我才对。
我气性大且记仇,他讨厌我,我自然也加倍讨厌他。可我已经不热脸往冷屁股上凑了,他还不肯放过我,天天招惹我——跳出那些恩怨,平心而论的话,作为舟微漪的好友,我每日针对舟微漪,他为好友出气,针对我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我偏跳不出去,我就要蛮不讲理,迁怒于他。
所以我接过了手帕。
然后面无表情地扔在地上,坐在秋千上伸出脚,恶狠狠地用鞋碾脏了。
“不要你的。”
宋星苒倒是没生气——他这会注意力都落在舟多慈的那只小腿上了。哪怕裹着白袜,也能看出来一截很清瘦漂亮的弧度,让宋星苒琢磨着,真细啊,也太瘦了。舟微漪的弟弟怎么这么孱弱的模样,腿和一折就断似的……身体也是,晃着秋千都能掉下来。
一边想着,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答,“是该不要。你哥哥的东西都不要,我这个表哥哥的东西就更不要了。”
我:“……”
“?”
还表哥哥?这人真不要脸!
我脸都有些气红了,终于想起来质问他,“你怎么在我的院中?出去!”
宋星苒失笑,“弟弟,你又不是姑娘家,我在你院中晃一晃也没什么吧,你还怕我孟浪唐突了你?”
我更恼怒,目光冰冷,“宋公子难道要我喊人,将你赶出去?”
宋星苒耸了耸肩:“好么。我这就走。”
他嘀咕着“小朋友没趣,不经逗”。
只心里想着——怎么眼睛更红了?不是又要哭了吧?看着怪……再怎么说,在人家院中,把人家的小主人欺负哭了,未免冒昧。
我见他身形倒是利落,一下翻过高墙,转瞬人影不见,心中又有些许的怅然。
倒不是别的,只我想起来,后面我虽与宋星苒针锋相对,但最初几次见面的时候,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他是极有风度的宋家嫡长子,我也温良恭俭,看上去像个听话的小少爷,互相井水不犯河水。
哪知这一世,倒是从初见开始就不对付了,比之前世更势同水火——不过也无所谓,我本就是这般恶劣脾性,倒不在乎在宋星苒面前暴露一二。
又吹了会风,先前被我遣走的侍女见我久久独身一人,心下不安,又悄悄来察看。我不愿为难她们提心吊胆,从秋千上起身,想回房中,却见一块巾帕随着我起身动作飘下来。
我下意识伸手一揽,入手的丝巾触感柔滑,是上好的天丝缎,素净一块,只在角落纹了一块家族图纹。
我认出来,那是宋家的家徽。
他落在这的?
我情不自禁皱眉——带着家徽的贴身物件也能随地乱丢,真是莽撞。
这种物件,我倒不好像之前那块普通丝帕一样,直接扔了,怕遗失后会惹出事端,不便处理。思索片刻,还是交予了我院中侍卫,让他去交还给那位不靠谱的宋长公子。
做完这一切,我实在心生疲意,未至日落,先回房中小睡了片刻。
巾帕则被妥当地交还到了宋长公子手中。
宋星苒道了一句“多谢”,侍卫很诚惶诚恐地拱手回“不敢”才退了下去。
舟微漪认出那是阿慈手下的侍卫官,不禁多问了一句,“星冉兄,你的物件怎么落在了阿慈那处?”
宋星苒想答,什么遗落,看那小少爷哭得眼睛红我才特意留给他的——但不知怎么,宋星苒思索时又没说出这回事,只答,“今日去找你时,意外留在院中了罢。”
舟微漪点头,答,“阿慈心细。”
“说起来微漪兄——”宋星苒语气懒散,“你有没有妹妹来着?”
舟微漪:“并无,唯有一幼弟阿慈。”
“哦。”宋星苒又是拖了音调,忽然问道,“你弟弟真不是女扮男装吗?看着还挺……”
“星苒兄!”舟微漪面色微肃,极正色地制止他。
宋星苒道歉,“知道了,我嘴上无状,再不说了。”
可他心里却莫名想着,要是舟微漪有个妹子,依他们两家的关系,怎么也能结个两姓之好吧?
只想完这点,他又悚然一惊。真是怪了,他是天生的浪子,从没想过要与人结亲或是找个道侣,只愿专心在修道一途上精进,今日怎么发了春,好端端想起这样的事来……宋星苒按捺下不自在,又神色如常地和舟微漪交谈起来。
*
从那日起,我的确很少再从院中见到舟微漪了。
他偶尔也会来探望我,只我避而不见。
东西倒是照送,我原本是不收,但后来知晓舟微漪会将那些我不要的宝物都扔进丹火炉里烧成炉水,哪怕我也是自小锦衣玉食的舟家公子,也忍不住骂他败家。
那些宝物舟微漪能收回去最好,再不济扔掉,也会被仆从之类的捡走利用,未尝不是缘法。他非要塞进丹炉毁了,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暴殄天物了!我还是忍不住,后来又让人收下,锁进库房里。
等到日后彻底决裂,再送还给他好了。
与前世相比还有一处微小变化,便是宋星苒更喜欢来招惹我了。有事没事都要来我院中逛逛,与我说些混账话,常将我气得咬牙。
什么狗东西。
我不过就是冷待了几分舟微漪,他便这么迫不及待来找我麻烦,真是、真是——
我前世曾听闻宋星苒有些仇敌,会喊他“舔狗”。我“望文生义”一下,竟然也微妙意会了其中含义,顿时觉得拿来形容他非常贴切。宋星苒的确是我那位哥哥的死舔狗,活该他得不到舟微漪的爱慕。
后来每次宋星苒来招惹我,我又不好和他明面争斗的时候,便在心里暗暗诅咒他舔不到心上人,顿时便心气舒畅许多,甚至情不自禁对他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来。
宋星苒不知为何,和傻了似的,僵在那处发愣,看我的目光灼灼,和夜底星辰般,我又不禁心虚,他不会猜到我怎么在心里腹诽他了吧?
不过他这幅模样,看起来实在很蠢。
我默默将心底的“死舔狗”划掉,改成“蠢舔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