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瑛这一趟跑出去,打马头也不回的往金羽营冲,等到了门口逗留片刻,又调转方向往城外跑。
出城门身后有马蹄声相近,徐瑛回头看是季信驾着马追了过来,他驱马离的更近,大声吼道:“你往哪去,跑这么快的马!”
徐瑛没停也没回声,蹬了脚马肚子加速跑了出去,甩开季信一段距离。
邺京往北一路都是群山环抱,二人策马近半个时辰,停在北郊岐山的半山巅。
徐瑛翻身下马,丢了缰绳,隔着满山翠色往邺京看,竟也不能观尽全貌。
身后季信跟来,出城门那段,他拼了命也追不上徐瑛,是真怕她出事,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见她站着远观,干脆寻了个平地撩袍子坐下,什么也不问。
徐瑛低头看了他一眼,也坐在他身侧,“你不问我为什么跑出城?”
“我听说今日朝后吴院史和蔡司正都去了太和殿,大抵是为了给大苍营定封一事,料想陛下会请徐家入宫,你这时从宫里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季信这话看似是回答了,其实避开不提徐瑛出城之事。
要真问起来,徐瑛还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她也就不再提。
方才长风呼啸过耳侧时,她就已然清醒,如今不是在任由她作主的大苍营,万事皆有因果,她不信冯敬忠是无缘无故就控制中宫,这一切的缘由,她一定要弄清楚。
三月中,春日渐暖,群山浮翠。
徐瑛二人干脆在山中多留了半日,等日头渐收慢慢往城中赶。
进城门时二人并排牵马走着,徐瑛还打趣季信道,“你今日旷职,真不怕魏统领罚你?”
往前就能看见徐府的大门,季信抬起眉梢,映着脸上的笑意,“你在金羽营门口停留那会,魏统领和我都看见了。”
徐瑛那会是真的想来金羽营来发泄,到门口心中愈加烦躁,于是头也不回的往城外跑。
季信是得了魏朔的授意,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外甥女,有季信在他总安心些。
季信护送她到门口就撤了,府中小厮一见是徐瑛立刻跑去通报。
徐璋回府未曾见到徐瑛,想着她若是心里烦躁,多半是去金羽营跑马练剑,再晚些就回来,可过午时徐琅都从宫里回来,她还没人影,遣了人去金羽营问了才知道是和季信策马出了城门。
书房里徐璋正写字,小厮兴高采烈来报,屋里掌了灯他看着老太公不苟言笑的脸色,连手中写字的笔也停着,气氛僵住他心中顿觉不安,只好恭恭敬敬的回了句,“小的这就去请姑娘进来。”转身出了书房去迎徐瑛进来。
“阿公。”徐瑛叠手躬身乖觉的行礼,徐璋还没叫起,得了消息的徐琅就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武月武阳就守在书房外院子里。
“丫头,你可回来了。”徐琅前后打量徐瑛,见她好端端的才安心,转头看不为所动的徐璋和维持姿势的徐瑛,饶是粗心如他都觉得气氛过于严肃。
“你素来是个懂规矩的,怎么敢当着公仪先生的面对中宫内侍加以训斥?”徐璋神色淡然,纸上墨迹未停。
半日里酝酿好的念头消散了大半,老太公和老爹都是她至亲的人,将这事说成是隐患,应当没什么大碍。
徐瑛内心平静,她这般想着真的就说出了口,“陛下待人宽厚,能纵容我在席间破了食不过三的祖规,就一定会任由身侧之人逾矩,大显史书宦官上位不是个例。”
这话一出,在场二人脸色骤变。
不及老太公生气,一向甚少斥责徐瑛的他也忍不住厉声斥责,“陛下纵容,是因徐家累世军功忠心耿耿,什么宦官上位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从何学来?”
质疑天子,确实大逆不道,徐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字句清晰,“内廷管教不严敷衍宫规,还不是仗着陛下仁慈,为下不敬都是陛下惯的,若不从此刻开始重视,将来酿成大祸……”
“住口!”徐璋神色凝重,透着少见的沉重情绪,“你醒来这几天,你爹说你总算沉稳些,没成想还是从前那副样子,这样违逆君上的话张口就来,传到朝堂上,就算是陛下仁慈,也难从四部众臣底下保住你。”
徐瑛低头不语,人跪的笔直,她瞧着脸上并无悔改之意,依着军营里的规矩,不听话的士兵,都是打到服气,于徐瑛不能动手,他伸手指着书房外的院子,“你去外头跪着,三月的夜还有些凉意,你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来回。”
徐瑛性子最像他老爹,话刚过耳,立刻就起身走到外头院子里跪着。
武月武阳对视一眼,在书房外就听见里头的争吵声,又见徐瑛出来跪着,二人一头雾水,一左一右跟在徐瑛身后一起跪着。
徐瑛瞥了一眼二人,“与你们无关,不必陪着进去吧。”
并无人动,徐瑛不再劝,想到早间叫武阳送裴封去东郊大营的事。
武阳回道,“回姑娘的话,将军见过裴公子了,说既然是姑娘送来的人,先安排了个简单的差事做着,日常跟着军营的人一道训练。”
安排好裴封也少了她一桩心事,书房里阿公和老爹都没出来,徐瑛叹了口气,看日头渐歇,院子里慢慢掌了灯,她心里乱糟糟的。
这几日她过的清醒又恍惚,前世种种还历历在目,她迫切的想要改变这一切,又无所适从,只能一点点按照相反的方向改变,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一回来就炸了锅,栽在冯敬忠这事上。
过了好些时辰,夜空都积满了星,徐瑛才觉得累,原先笔直的腰都弯了下去,肚子也开始叫了起来。
今日唯一的进食还是在启明帝那里喝的三碗粥。
老太公和老爹方才叫了晚膳,这时候已经往外撤,她瞄见里面走出来的二人,立刻直起身子。
“姑娘,不然您服个软吧。”武月见徐瑛跪的实在是有些发颤,劝她道。
徐瑛仿若没听见。
她和老爹一样倔强,认准的理不肯服输,这一点前世就可见一斑。
徐琅战死前最后一次和徐瑛见面,那时徐瑛二十岁,离开大苍营前夜与徐琅喝了半宿的酒,就大苍营的战略部署二人各执一词,争辩不下直到第二日才作罢。
二老此刻也并不惯着徐瑛,与她对视一眼就各自回了房,没有一句劝解的话,这一点二老的意见很统一。
徐家世代忠心,徐瑛年纪小,不知何时学了那些话,若不及时扭正与大显生了二心,将来这徐家是绝不能交到她手上的。
于是徐瑛就实打实的跪了一夜。
眼里的夜转明,府里人已经开始忙碌,熬了一宿的徐瑛只剩萎靡。
她面上憔悴好些,眼圈发乌,正如徐琅所说,三月的这夜里还有些凉意,地上的青石板也不甘示弱,渗的她腿寒。
徐瑛猛吸一口鼻子,双手叠在膝盖上揉着,心里赌气,一会二老出现时,她一定要跪的更直。
正这么想着,院门那头这一早就来了人,徐瑛耷拉着脑袋就听小厮道,“公仪先生这边请。”
徐瑛立刻直起身子,余光里已经现了人影,转过头看去廊下正是裹着那件墨绿鹤氅的公仪忱,徐瑛便是跪着也恭敬作了个礼。
公仪忱朝她点头算作回礼,再抬头时已经能看见徐璋来于书房门口等他。
公仪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昨日徐瑛之事有些反常,一直到午时徐府都没什么动静,等到日头西落遣了侍书来问徐瑛是否回府,却叫侍书看见跪在院子里的徐瑛。
侍书回文徳殿宫门已落钥,只好第二日一早再过来,却不想徐瑛当真是个桀骜不驯的。
踏进书房前还回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徐瑛。
府里人都伶俐着,知道公仪忱是贵客,上的都是老太公往日爱喝的川露茶,公仪忱接过道谢,直奔主题,“冒昧前来,还请徐老太公见谅。”
公仪忱知礼节,若是受了邀请出宫,都要提前一日以名帖告知,这次确实冒昧,徐璋心里大抵明白是因为内侍的事,却不知他此番的目的。
书房内只剩徐璋和公仪忱,徐璋也就不避讳,沉声道:“公仪先生不必多礼。”
“徐老太公客气。”公仪忱手指拂过杯沿,无意往门外瞥了一眼,“方才来时见小徐将军跪在外头,脸色倦怠,我斗胆猜测是因为昨日内侍一事,小徐将军定是直言不讳惹了老太公生气,才叫跪着警醒。”
公仪忱出身不凡,又为人谦顺和气,虽侍奉殿前,但却是多位朝臣结交的对象,徐璋信得过他的人品,索性说了个大概。
公仪忱神情未变,并不以为震惊,反倒透着几分赞同,“其实小徐将军那日所言不无道理,那位内侍已安排回内廷重新分派,只是我还有些话想同徐老太公说。”
公仪忱往日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甚少露出这般郑重的神情,他眸光坚定,引的徐璋都垂耳恭听。
“陛下仁德宽厚,一向于臣子有求无不应的,这也与陛下不是先帝嫡长子有些关系,为君者有这样的性子并无助益,诚如小徐将军所言,内宦干政史书早有先例,御前虽只一位高中丞,往后指不定还有下一位中丞,陛下不在意,我们身为臣子,自然要为陛下多谋划。”
末了才意味深长的提及徐瑛,“小徐将军能有这番心思,实在难得,老太公可千万不要误了小辈的心。”
公仪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其中深意徐璋已然领悟,他一来表明自己意见,二来替徐瑛说话,进退得当令人信服。
徐璋原先冰霜一样的脸色舒展开来,深深叹了口气,“先生所言我又何尝未想过,我是最了解我这个小孙女的,她年纪还小性子却虎,也敢直言,你瞧见她跪在院子里,这一夜都不说一句软话,我们不加以管教,只怕她以后要在这上头吃亏。”
公仪忱看着院中那抹倔强的身影,想起入府时徐瑛都直不起腰还朝他行礼,想来是能听他几句话的,因道,“老太公若信我,由我去和小徐将军说上两句话。”
徐璋抬手做了个请,见他鹤氅微扬,一步步走到徐瑛跟前,蹲在地上与她平齐,正说了些什么,未细听徐琅就匆匆赶了过来,稀罕道:“奇了,丫头连我们都不理,现下怎么肯和公仪忱说话。”
徐璋目光来回在二人身上流转,脑海里冒了个无端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