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头一场雪来得格外的迟。
以至于窗外的枯枝都积出了一层薄雪,温聆筝才从恍然中回过神来。
——今岁,已是宣仁八年。
临街的窗被凛冽的风吹得半开,吱吱呀呀地响着。
温聆筝坐在窗前,听着金掌柜的禀报。
朱雀门外的这间茶肆,是齐氏嫁妆中最值钱的一个,奈何昔年无人打理,显得破落。
自打她接手以来,费尽心力,终是在这盛京城中攒出了些许名望,甚至还成立了商队,远走北境。
“姑娘。”
“北境今年落雪更甚往年,又兼战火。”
“咱们损失了货物不说,押送队伍中也有好几人被战火波及。”
“要不,就先将商队停了?”
金掌柜下意识地瞟向姑娘的神色,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他是齐氏的陪房,齐氏尚在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间茶肆中做活了,只可惜他能力不济。
几年前姑娘接手茶肆时的凌厉手段他仍旧记忆犹新,他可不想跟那几个不长眼的一样,被姑娘钝刀割肉地逐出茶肆去。
姑娘纤细的指尖划过账簿,细碎的声响落在金掌柜耳畔。
明明只是转瞬的功夫,却已叫金掌柜沁出了汗。
“也罢。”
“那就先停了吧!”
“不过,且得封上厚厚的赏钱给商队的人送去。”
“受伤的记得多加两成。”
见姑娘点头,金掌柜这才松了口气,捧着账簿退了出去。
窗外,皑皑白雪中,只零星几个人影闪过,往日喧嚣的谈笑声似乎已渐成过往,汇入了茫茫岁月中。
摇光适时推门而入,她将披风轻轻搭在姑娘身上。
“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温聆筝微微颔首。
北风迎面吹来,纵有帏帽阻拦一二,却也仍觉冷冽。
早候在外头的车夫忙将脚凳放下。
车轱辘滚过雪地,静谧而平稳。
温聆筝仰头看着窗外,不由叹了口气。
今岁多事。
北境战事僵持,夏末江南又发了一场大水。
决堤的洪水淹没城镇,百姓颗粒无收,流离失所。
官家耗心费力,赈灾的粮食银两流水一样地涌向南面,可好不容易稳定了江南的局势,二皇子却又病了。
官家子嗣不茂。
帝后大婚五载,禁中却只有沈皇后与康平郡君育有子嗣。
稚子娇嫩。
康平郡君所生的皇长子与皇次女早早夭折,连名字都未来得及取。
沈皇后膝下的皇长女李蓁倒是健健康康地养到了三岁,可二皇子李宏却从出生就大病小病不断。
盛京初秋时起了一场寒,勾起了皇子胎里带的不足之症,可怜那不到两岁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场冬。
骤然丧子,帝后大悲。
官家辍朝三日,沈皇后更是几度昏厥。
可饶是帝后悲痛至此,言官们却不肯罢休,纷纷奏请官家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官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所幸沈皇后被医官诊出再度遇喜,又兼江才人也为喜脉,这事才算是不了了之。
下意识地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温聆筝叹道:“今冬似乎较以往冷了些。”
“还会更冷呢!”
摇光伸手将窗子关得严实。
雪光透窗而来,晃眼的同时也让人多了几分恍惚。
也不知北境战事如何了……
温聆筝低着头,自言自语:“听玉衡说,京郊的梅花都开了呢!”
温凉的玉被她握在手中摩挲,似是要将上头雕刻的脉络都给磨平了去。
摇光轻叹了口气:“这梅花开了又谢不知多少茬了!姑娘怎么还记着!”
马车忽然的颠簸止住了温聆筝的话。
前方人群熙熙攘攘地堵住了道路,车夫不得已将马车停在了路旁。
她撩开帘布向外瞧去,却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刘裁缝?
她印象里那个圆圆小脸嵌着一双笑眼,无论见谁都笑眯眯的姑娘,此刻却双目无神。
她半蹲着身抱着一个浑身染血的孩子,她的对面,是一个摇头叹息的医者以及一匹口吐白沫的骏马。
眉心一跳,温聆筝恍然想起一件事。
正街非紧要事务不得纵马疾驰。
《刑统》中更是规定,“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
可即使早有刑律在前,却偏偏有人不惧。
太//祖膝下的三子一女中,除太宗李昭和永庆大长公主李昕外,还有襄王李曜和恭王李景。
昔年朝中虽对另立襄王为储一事议论纷纷,可襄王本人却似乎并无意向。
自太宗登基后,他成日寄情山水,沉迷酒色。
政事上毫无长进,后宅事却是精通。
嫡庶子女加起来十好几个,是宗室里独一份的枝繁叶茂。
但子嗣多了,事自然也多。
襄王嫡次子李彻,是盛京城内出了名的纨绔,不到三十的年纪,妻妾满院不说,还成日里欺男霸女,坏事做尽。
恭王李景倒是与襄王不同。
为人谨小慎微,被恭王妃管得严严实实的,府内连个侧妃都没有,因此也只有一个独子,恭王世子李循。
奈何这李循不争气。
政事上毫无建树不说,还整日沉迷花街柳巷,好好的身体都让他糟蹋得虚不受补。
这李循最后怎么死的来着?
好像是在正街被人推了一把,撞在台阶上摔死的。
温聆筝心头一凛。
她依稀记得,李循就是死在一个雪天里。
而事情的起因,是李彻拉着李循御马过正街,致使一幼童不治身亡,稚童其母悲愤之下这才推了离她最近的李循一把。
哪料那李循在花街柳巷中耗尽了精力,摔在了台阶上,当场就身故了。
李循早逝,身为人父,恭王自是悲痛万分。
他不顾多病的身躯,在福宁殿外跪了一夜,只求官家严惩凶手,株连其家人。
然而依照刑律,李循在正街策马,撞死稚童本就是大错。
滔天的民愤官家不得不在意,但恭王却不同。
也正是因着这件事,恭王与官家彻底离心,转而支持官家庶出长兄梁王李衡,于宣仁十九年,起兵造反。
恨意自眼底弥漫,温聆筝紧紧咬住双唇,强烈的痛感让她渐渐回神,一道身影也随之在她脑海中浮现。
京郊药庐!
若是他在,这孩子多半有救!
打定主意,她撩开了车帘,顾不得其他,直接跳了下去,正准备放置脚凳的车夫被她吓了一跳,直呼姑娘当心。
事态发展的速度已然超出了温聆筝的想象。
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站在旁侧的一个妇人。
分明是寒冬腊月里,可那人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衫配裙。
襻膊绕过她的颈部在后背打了个节,雪光映衬中,她小麦色的皮肤都冻得发白。
温聆筝看见她僵硬地抬起头,无甚悲喜的眼瞳中有一缕笑意闪过。
不好!
眼见那妇人直直朝李循扑去,温聆筝游鱼一般地从人群中窜出抱住了她的腰。
干惯了粗活的妇人力道极大。
温聆筝险些被她挣开,只好借着身体重量与冲力猛地将她带倒。
李循被妇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瘫在了原地。
那双一度浑浑噩噩的眼眸中终是被惊恐裹挟,涔涔冷汗浸透他的衣襟,致使他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重重的撞击声惊醒了在场诸人。
李循身侧那几个好色成性,将身体都耗虚了的侍从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搀扶李循。
没曾想这李循横肉满身。
他们不仅没能将他扶起,反倒几人都摔做一团,把李循吓得直喘粗气。
妇人浑身的重量大多压在了温聆筝纤细的胳膊上。
疼痛骤然袭来,她的额间沁出薄汗。
周遭杂乱的惊呼声让妇人如梦初醒,她麻木地从地上爬起身,颓唐地坐在地上。
她的眼眶中没有一滴泪,却始终紧紧盯着刘裁缝的方向,不肯移开目光。
“嫂嫂!”
刘裁缝似是才缓过神来。
她悲戚地放下了怀中气息微弱的孩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妇人身边。
她将浑身僵硬地妇人揽在怀中,温热的泪终是流出,沾湿了妇人的肩头。
人群中的摇光险些吓昏过去。
她娇小的身躯穿梭在人群中,被东挤来西挤去,好不容易才到了温聆筝身边。
摇光惊慌失措:“姑娘……”
她努力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却控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我没事。”
温聆筝竭力想扯出一抹笑安慰摇光,但手肘上传来的剧痛却让她止不住地喘息。
她挣扎着站起身,在摇光的搀扶下缓慢地移动到那稚童身边。
还有气!
温聆筝松了口气。
簌簌雪花坠下,似是在地面上织就了一层天然的薄毯。
远处的马蹄声翩然入耳。
“呦。”
“循弟,你怎么骑个马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那人张扬而又目中无人的调笑声打破了周遭的平静。
温聆筝随同在场诸人向后瞧去。
只见,漫天飞雪中,身着华服锦衣的公子正坐于马上。
他居高临下地瞟了一眼围观的群众,任由马儿不耐烦地踏着前蹄。
周遭的群众自觉地向两侧移开,李循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来。
他死死盯着李彻,愤愤不平。
“你还好意思问!”
“这马是你养的,为何会突然失控发狂?”
“你这个罪魁祸首!”
李彻讥笑了一声。
“循弟,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这马我可是提前好几天就送到你恭王府了!”
李循被噎得哑口无言。
他作势就要朝李彻冲去,却不想那马儿嘶吼了一声朝前又踏了两步,他退避不及,又摔在了雪里。
狼狈至极。
“你!”
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身,看着李彻满脸的笑,李循只觉刺眼。
此时的他这才意识到,他只怕是上当了,可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李循瞥了一眼那满身血迹的孩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温聆筝并不在意李循的举动。
她只是让摇光唤来了车夫,朝刘裁缝姑嫂二人喊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若是快些她还有救!”
温聆筝的话招来了围观人群中,一白发老者的歧义。
他抚着白胡子,语气中隐有不满。
“老夫从医二十余载,姑娘这是在质疑老夫?”
“这孩子脾脏已损,如何还能有救?”
嗤笑了一声。温聆筝的目光从老者身上划过。
那凌厉似刃的眼神让老者止不住地心虚,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她难道知道了?
不不不,她不过一个小姑娘罢了!
吩咐车夫将孩童抱上马车,温聆筝再次朝刘裁缝姑嫂二人喊道:“再拖下去她就真没救了!”
一朝大悲又大喜,那妇人显然没缓过劲来。
如梦初醒的刘裁缝喜极而泣,她一把搀起瘫倒在地的妇人,跟在温聆筝身后朝马车走去。
人群中,李彻蹙了蹙眉。
他身侧的侍从如有所感,拦在了温聆筝几人身前:“姑娘可不能把这孩子带走。”
李彻看向李循,眉眼间似有关切实则却是精明的算计。
“循弟你可要想好了。”
“待会儿冯相公来了,这孩子又不知死活的,你如何说得清?”
该死!
眼瞅着李循开始动摇,温聆筝握紧了拳。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尽量保持礼节。
“襄王爷骁勇善战,爱民如子。”
“小王爷如今却将这稚童性命置之度外,难道不怕损了王爷威名?”
笑意僵在了脸上,李彻的目光渐渐变得危险。
他注视着温聆筝,仿佛在看一只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碾死的蝼蚁。
“好大的口气。”
他指了指那鬓发斑白的医者,笑得令人生厌:“傅老可是远近闻名的医者,连他都救不了,你凭什么觉得这孩子还有救?”
“因为,我说这孩子有救!”
少年清朗的声音融在飘渺的风雪中。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
飞雪衬着天光,寥寥北风中,那人自远方而来。
一身青衫再配上一个简单的药箱。
是他!
温聆筝脱力地倚在了摇光身上。
她看向一侧的刘裁缝姑嫂二人,如释重负:“孩子有救了。”
看见来人,李循先是一愣,随之便是大喜。
“沈确!”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