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许九痴低下头去,不笑也不说话。
移舟坐他们对面,将他神色变化尽收眼里。“你姓许,也是九桑镇的吗?”
“嗯……”
许九痴不太想和旁人说话,只应了一声便没了。
“他是我们隔壁许家村的,不过我们的村子小,挨得近,和一个村的没差别。”罗七素替他答道,“小周你别介意,九哥从小就是这个性子。”
后面跟了一句,“不过他人很好的。”
“嗯!”许九痴重重应了声,又露出痴笑。
移舟眼神一转,便也看明白了,“那,许家不养蚕吗?怎么过来了?”
“养的,九桑镇家家户户都养。九哥他不止会干地里的活,他种的桑树,年年都长满了叶,蚕也养得肥,我家叶子不够时,还同他买过呢……”
“没有……”
都是他愿意送的。
不过,这些话,许九痴也不用说给外人听。
“对了,九哥你怎么来了?”
“今天……谷雨……”
谷雨,是罗七素的生辰。
自她从醉香楼出来,鸨母和春香伏法后,罗七素都是欢快的,这一回,却是背过身去,红了眼睛。
一年多了,她都是靠着回家的念头才撑下去的。
“你别哭啊……我……我就是想去你家看看你回来了没……看看他们有没有给你烧纸钱。你放心,我烧了的,烧了厚厚一沓,你还能和大娘一起用……”
这痴人说痴话,要是旁人听了,指不定得骂他。
罗七素破涕为笑,“九哥的纸钱,我娘可能替我收了。等我回家,我再去拜一拜。”
许九痴忽然又不想她回去了,“你能跟着县太爷吗?”
“九哥!”罗七素呵斥一声,以为他也是听说了移家姑娘的事,赶忙解释道,“移姑娘,她是会验尸,能帮大老爷查案,才能留下。我只会种地纺布,留县衙做什么?”
再说了,她还要回家给移姑娘纺红罗呢。
这会儿,也不知是谁更痴了。
移舟看破,但没开口打乱二人。谁知,许九痴第一次正视她,口齿清晰道:“你会验尸?”
“是,”
移舟点点头,怕他不明白,“刚过世的人,意外摔的,或是吃着了有毒的东西,再就是……就像桑树,叶子落完了,只剩下干枯的树干,我也能看出它为什么枯死了。”
“你还会给桑树看病呢……”
“……”
好吧,他只是痴,不是傻。
移舟当即笑了笑,“这倒不会,只是,如果人也剩下骨架,我能看出死因。你有事要问我吗?”
“没有!”许九痴坚定点头,眼睛眨了眨。
“姑娘你别见怪……九哥他他一直在村子里,没见过外人。”
罗七素给他找补,许九痴重重点头,她就是个外人。
饶是移舟不苟言笑,也笑道:“我晓得。”
比起许九痴,移舟更关心罗七素。就罗家现在的状况,罗七素回去,家里还能有一席之地吗?
不多时,应抒弘和刘原回来了。
“卫三,问问夫人,罗氏布没有了,是要留下吃饭,还是去别的地方转转?”
“……是。”
赶车的卫三年纪最小,模样变化大,石台县的人大多不认得他,这才是应抒弘带他出门私访的缘故。
移舟听后也很为难,只能去问罗七素的意见,“大人……他这样问,大抵是今日不太适合回家,要不,我们先回县衙?”
“好啊……”许九痴抢先答道。
罗七素也从回家的喜悦中渐渐冷静下来,含泪看了眼车壁,才无奈点头。
一行人便又往县衙的方向赶。
移舟找了个借口出去,和卫三一道坐着。
等出了九桑镇,在一家茶肆歇脚,移舟才找到了机会同应抒弘汇报。
“大人,九桑镇,可能也出了命案。”
“嗯。”
应抒弘正在给马儿喂水,也没急着问,显然也是清楚的。
“罗姑娘那位青梅竹马,痴了些,于正事,却是清明得很。他听说我会验尸后,神色明显不同,但是又不肯说实话,这死者可能就是罗姑娘的亲人。”
“嗯,你要挖坟吗?”
“哈?”
“挖坟。“
“大人要挖坟,何须问我意思?”
“县衙查案,能直接挖坟验看,但总得照顾一下家属。”
言外之意,这案子要查,不能暴力执法,不能违规执法。前两次挖移家的坟,一是移家已经无人了,二是移老五的女儿——她自己要把老爹挖出来看看的。
这回,是罗家的坟。不说罗家还有七个女儿,依着罗七素的孝心,还不知能否接受父母被刨出来。
“那……我去同罗姑娘说?”
“有劳了。”
“嗯,辛苦。”移舟把这工作定性了一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工装。
想着车厢里那匹红罗,移舟回头去看那匹宝马,鬃毛随风恣意飞扬。
阳春三月,可真适合挖坟啊!
夜黑风高时,九桑镇西南角的一处野地里,正响起了嘻嘻索索的动静。
这儿没漫天飞舞的杏花,夜风一起,肥厚的桑叶相互摩擦,像春蚕奋力啃咬的细碎声。
眼下,夜黑风高的,何尝不是夜鬼慢慢啃噬人骨的声音?
刘原暗骂一声:该死的,朝廷那伙人真是不要脸,联合起来,逼着圣上把大人发配到这荒凉之地,自己也跟着挖了第三次坟。
改日,大人连个七品县官也做不了,自己是不是还能像胡老汉一样给人收尸?
或许是今夜人多,刘原心里发毛,也没惊叫出来。
罗大娘的墓,就在山腰一处荒园子里,罗七素一边给娘亲烧纸钱,一边哭,“阿娘,小七回得晚了……阿娘,你不能丢下我啊……”
许九痴的脚伤还没好,但也坚持过来了,摆贡品,插香,烧纸,忙前忙后,还会安抚罗七素,“清明的时候,我给大娘除过草了,弄得很干净的,也烧了很多钱……你别哭啊……”
然而,细听之下,罗七素更是哭得伤心。
姐姐们都回家了,清明扫墓,怎么说许九痴来的?
换了旁人,指不定是油嘴滑舌来讨人欢心。只有罗七素才知道,许九痴是一味低头干活的人,不喊苦也不喊累。许家也要扫墓,等他扫完再来,还将事都做了,必然是姐姐们……有事耽搁了。
这下,她哭得更是伤心。许九痴手足无措,只能陪她一起烧纸。
等香断火灭,再浇上白酒,拜祭之礼算是成了。
移舟给人轻轻碰了一下手肘,扭头看去,自是矜贵不可自持的穷县令,他昂首看这是略显黯淡的月光,“这离村子不远,天亮也早,快些动手。”
“哦。”
移舟便过去,将罗七素搀扶起来,示意许九痴在一旁陪着。
卫三和刘原扛着锄头,正式登场。
有了趁手的工具,两人又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人抡个二十来下,便听得噗嗤一声。
像是贯穿棺木的声音。
“这……大人……我……不是有意的……”
卫三头一回挖坟,也不晓得这棺材埋得这样浅,这锄头也太锋利了,自己使个什么牛劲?
应抒弘走来一看,刘原已经将上面的黄土都扒拉走了。
这坟,立了不到两年,坟包低矮,棺材又又浅。
“大人,这个……和我们小周那个还是同款。”
白日里,要做戏,刘原便戏谑称一句夫人;夜里,为了壮胆,也得跟着罗七素叫一句小周。
那就是胡老汉买的不用几钱银子的薄皮棺材。
第一次挖坟,刘原下手也是没经验,和卫三一样,将棺木铲穿了。
这臭味,已经弥漫开来。像是积攒了数年的老鼠臭鱼的味道。
卫三年纪小,最先受不住,应抒弘也示意刘原带他去上风口避一避,剩下,他来收拾。
移舟也走过来,先粗略看了一下棺木的状态,是正常封口的。
“罗三叔说,是他帮着罗家姐妹操持丧事……”
“大人,我有个疑问,乡下,好像都会提前备好棺木……咳,当然,我家没有,是因为家里穷的缘故。我看罗三叔年纪也不小了,与他同岁的罗大叔和罗大娘,理应有棺木的吧……”
罗七素腿软,根本走不动路,移舟便抬手示意许九痴过来。
他拖着腿,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你就回去照顾罗姑娘。”
移舟也不跟他搞弯弯绕绕的客套话,“罗大娘埋这儿的时候,你在吗?”
“没有。”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村里小孩子说的……”
“那你知道罗大娘从前有预备棺材吗?”
“有,还是我帮着把杉木扛回来的。”
杉木,是乡下常见的棺木用料,轻便,坚韧,还有一定的防腐效果。
许九痴怕她不信,还比划了一下,“大娘说,她养了一辈子蚕,但是也怕虫子咬她。大叔对她很好的,就找了我,我们两个人去山里找了一颗最大的杉木,有这么大……”
他两臂一收,比划出了个粗大的圆圈来。“它要长两百年呢……”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哦……”
许九痴再笨,也恍惚知道她问棺木是什么意思,想往墓地里看,又不忍心。
“对了,”移舟又在此刻喊了他,“你是怎么知道大娘在这儿的?”
“我……”
罗七素也缓了过来,满脸泪珠看着他。
许九痴时而机灵,时而痴傻,“这片园子是我九妹家的,我就知道。”
那就不是罗家的人告诉他的。
“对了,你是每天都去看罗大娘吗?”
“嗯……”
“那最后一天去的时候,大娘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移舟想趁着验尸前,多问几句。
“大娘想七妹,一直咳嗽,吃药……我背柴火去,药已经煮好了。”
“谁煮的?”
“大姐他们。”
“那你下葬的时候,你怎么没在?”
“七妹生日那天,大娘哭了很久,还把药吐了……有人告诉我,大娘是想七妹做的鸡蛋汤,我就进山去找了。”
“这个人,是谁?”
移舟感觉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偏刘原还在风口处嘀咕,“你说他是真傻吧,人想吃鸡蛋,还要去掏野鸡的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