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他的,只是她眼角逼出的点点泪光。
在夕阳日影下,仿佛有摄人心魄的异能。
应抒弘这才撤了手,告罪道:“冒犯了。”
移舟冷哼,可不是冒犯么?若是晓得失礼,那便不该做。事后道歉,是能顶什么用?
那张递来的帕子,她也不屑用,转身朝地上写着:死过,忘了。
而后,连饭也不讨了,撇下木头,移舟昂起头,利落朝廊下走去。
应抒弘这才看到她住的这个小院落,杂草已经被清理了一小半。他给的那条面巾,也挂一个简易架子上,随风摆动。前后各三根木头搭起的晾衣架,突兀立在荒草上,显然是她动作做的。
他握着帕子,再回去给马儿添草料,刘原已经回了,还带着好大一包烧饼,不停往外冒着热气。
应抒弘打水净手,刘原坐在井沿那儿,就开始大快朵颐,显然是忘了他们挖回来的人。
“咳……”
在应抒弘数次轻咳后,刘原也纳闷,“水?井里有,大人喝吧。”
无奈之下,应抒弘只能自己拿了两个烧饼,往院墙那儿走去。
可是移舟就托腮坐着不动。
应抒弘也没心思哄一个闹气的孩子,就将饼放在土墙上头,干巴巴吐出两个字:“烧饼。”
声量不大不小,刘原喝了水,猛然想起,不大好意思咕哝了一声:“瞧我这脑子,倒忘了移家姑娘在,烧饼都没买她的份。”
应抒弘听后脚步一顿,顿觉身后的目光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来。
刘原说罢,便当此事过了,走过去同移舟打招呼,“哟,姑娘……”
这下,移舟终是扭头,也大步走来。和大老爷生气,气死的是自己。她面无表情过来,先无声朝刘原福了一礼,伸手就要拿土墙上的烧饼。
“去找个可靠的大夫回来。”应抒弘还背着身。
“大夫?”刘原不大明白,“先前不是已经请了一个吗?听说是石台县最好的医者了。”
应抒弘负手而立,日之将西,眼里光芒凝聚,“罢了,还去他家药堂,找个年轻的问问,那老大夫是否已经有了眼疾。”
刘原左右看了看,一拍大掌,瞬间明了,“嗐,你说这老大夫,这不是耽误事么?看我去把他抓来。“
*
原本也该是关了店休息,人被刘原提溜来,老大夫还喘着气。
“大人明鉴,老朽一生勤恳为乡民看病,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应抒弘只是冷眼瞧他,示意他坐,“老人家莫慌,不过是本官手底下的人做事毛躁,给您赔个礼。”
“不敢不敢……”
“本官只问一句,”应抒弘作揖,而后,开门见山问道,“您老人家,寿数几何?”
“这……”
老大夫是高寿之人,须发俱白,听得此话,没立即回复,手指不住哆嗦着,“老朽老朽……”
半晌之后,他也没说出来,眼眸浑浊,似是清明了一回,“是……那位姑娘……有别的病症?”
应抒弘当下便知了,“本官不是医者,并不清楚她是否有别的病症,不知老人家为何有此一问?”
老大夫如他所言,一辈子都在石台县里坐堂问诊。不曾想,临了了,晚节不保。“老朽……老朽今年已经……七十又一……”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再说康健,也无法与天命相抗,“老朽……是去年觉着眼睛不如从前了……可是,明明从前还是耳聪目明……石台县的乡亲个个赞老朽高寿又清明,是药王菩萨庇佑……”
话到动情处,老大夫当场洒泪,颤巍巍跪下陈情道,“大人,老朽也知自己的眼睛不中用了……这两年都带着弟子坐堂问诊,从没出过差错,也没害过一条人的性命……”
应抒弘亲自扶了他起来,刘原也暗暗点头,老大夫说的是实情。他也将那个年青弟子带回来了。
“那日,只准老朽一人来……”
刘原将那人带了进来,看师傅眼泪汪汪,也跪下认罪:“大人,师傅他……他医术在我们这儿是最好的……小民虽比不上师傅,但这一年跟着望闻问切,从没耽误患者的病,请大人饶命啊……”
师傅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一味求情,却也有几分忠心。
刘原便将人带去后院,趁着天色还亮着,让他再给移家姑娘再诊一回。
师徒二人不敢含糊,由徒弟帮着看伤,老大夫再切脉。
“脖颈有一处淤青伤痕,像是麻绳所致……”弟子看了那乌黑的舌头,也觉着不妥,“舌骨没有断,只是,舌苔发黑……”
老大夫抚须思索。医术典籍是记载过黑舌之人,恐怕寿命不长。
他再度切脉,也只诊出脉象不稳,不过比起上回,已好了不少。“前儿那药,是对症的。老朽以为姑娘用了什么毒物,开的通用解毒方子,想来有些效用……再吃几贴药,应该无事了……”
为稳妥,弟子也切了脉,斟酌着开口:“或是生前……前头吃了什么东西,沾染上的黑色?”
应抒弘瞥了他一眼,移舟也是如此。乡下的野果,有什么黑色的?
众人都静心想了想。
应抒弘和刘原是京城人士,不大了解石台县的风物。
老大夫接诊的人多,马上就想到了,是乌眼。
“乌眼,也叫臭李子。乡下的孩童都吃过,不过这东西无毒……童谣还说是臭李子臭李子,吃了变成黑小子,便是说它能染色,不是有毒的东西……”
于是乎,众人又齐刷刷看向了移舟。
移舟口不能言,也是着急。她怎么知道原身是吃了多少野果,能将舌头染黑到让这位青天大老爷都误会了。
她也有样学样,觑了眼应抒弘。
应抒弘转头吩咐刘原将两个大夫好生送回,自己则是取了纸笔来,请移舟在纸上写。
“姑娘识字,不如将来龙去脉写一写。令尊的案子,连着你的案子,有什么冤屈,或是什么线索,请姑娘一一写来。”
谁知,移舟一握笔,应抒弘的目光便动了——虽说执笔无定法。
也罢。
待看了纸上第一个字,他只觉着额角涨涨的疼。
——喉。
这字,换了学堂任何一个夫子来,都是要打手心的。
“喉头胀痛,身体无其它不适,或误食毒物,或伪造自缢时留下的。已在鬼门关走过一回,忘了前事。”
移舟略歪头,想着是否在最后补一句:请青天大老爷明鉴,查清此案。
就在她思忖的功夫,纸张已经被应抒弘拿走。
应抒弘拿起细看,亦觉眼睛胀痛。这字——若说难看,也不尽然,还尽是异字。
私下用时,为简便些,时有用到,只是笔法不尽相同。
若说她没读过书,上头这些字不是白丁能写:若是读过,这异体字,未免也太多了,且每一笔都毫无力道与章法。
应抒弘费了些功夫看完,眉头紧蹙,只道一声:“既如此……姑娘先安心养着。”
没等他迈出门槛,外头的衙役慌慌张张来报:
“大人,城郊失火了。”
……
起火的地方,还不是旁的。
就是移家老屋。
这间屋子,远离村庄,时下又是春日,怎么就起了火?
应抒弘亲自带人过来时,那火还没扑灭,火舌窜得老高,有飞天之势。
除了县衙来的人,还有不少围观的村民。
“怎么不灭火?”
刘原抓了其中一人的衣领问。
可巧了,这人正是村长的儿子,他眼光躲闪,最后落在了大老爷身边,突然哆嗦得厉害,喃喃自语:“鬼……鬼啊……”
“什么鬼?”
刘原没反应过来,当即便放开了人。
除了村长一家过来,有几个年轻的汉子,甚至是翠花母女都过来了。
老村长颤颤巍巍出来,对着应抒弘哭诉道:“青天大老爷,我们赶过来时,火已经烧了好久,这附近没水沟……已经让人回去拿木桶接水来了……”
应抒弘扫视过去,众人衣裳齐整,个个垂着脑袋,“火,是救不了了……本官也得依着律法问几个问题。”
“大人问就是了,我们知道什么,一定不敢瞒着。”
“几时起的火?”
“戌时……”
“不知……”
和老村长一起开口的,是他儿子。
应抒弘再厉声问了一遍:“几时起的火?”
“不知……”
在老村长的怒目下,他家儿子总算是闭紧嘴巴。
“大人不知,我们乡下人家,在地上忙活一天,吃完饭就睡了,哪里知道火是什么时候起的……”
在滚滚浓烟里,老村长咳了咳,身边一个汉子上前来扶了扶,接着说下去,“是啊是啊,我们都睡了,哪里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火?”
“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是谁?”
应抒弘又问道。
那汉子答得倒是利落,“是我们村里一个带娃的嫂子,她孩子肚子饿了哭闹,起来时就看到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那位妇人上前了,怀里还抱着孩子,只是她唯唯诺诺,口中说着浓重的乡音,“是我……看到的……”
这下,不用说是应抒弘了,连刘原都骂了一声,“这是什么地方?大半夜带孩子过来做什么?你倒是会做母亲,也不怕孩子吓着……”
那孩子一直哭闹不已,吵得众人头疼,也烦躁。
县衙的大人这么一说,他家汉子也赶忙是推了她回去。
伴着娘俩断断续续的哭声,移家的大火也渐渐小了下来。
然而,围观的人,还有不少。有看戏的,也有做戏的。
“我看呐,这是移老五显灵了。”
“是啊是啊,他死得惨啊……”
“辛苦了一辈子,谁能想到最后是死在自己女儿手上。”
……
移舟紧跟在应抒弘身旁,套着不合身的披风,头戴风帽。要是移家的人真显灵,就该静静站他们床头,再慢慢爬上床,缓缓伸出手去摸一摸,吓死他们,有一个带走一个。
应抒弘自然也听到了,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得“啪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