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杏花开满山,白日里春光烂漫。可入了夜,也不知是哪里起的一阵风,刮在西山上,呜呜叫着,像是有什么冤魂。
领路人打的灯笼,被风吹了吹,摇晃了几下就熄灭了。
“别是……有……”
老汉的话没说完,那灯笼被风一吹,竟然又滚回来,就在他脚跟前打转,像是有灵智一样,缠着人不肯离去。
“啊……鬼啊……”
胡老汉吓得丢了灯笼,当即扭头要跑,却是被人提了衣领,留下双腿扑腾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带路!”
那人穿的是衙门官服,胡老汉要求饶,可哆嗦着嘴唇。
身边的大人身长八尺,肃着脸,在泠泠月色下,也是个玉面罗刹。
他吞着口水,左右探头,一面带路,一面给自己壮胆,又拉着官爷的胳膊一个劲找话说:“官爷,我是真不知道。你说我一个糟老头子,替人收尸,赚几个钱活命,这不犯事吧?只要给钱,没儿没女,就是有儿有女,他们不想掺和,我都收……这家人也惨,爹前脚才走,女儿后脚也跟着上吊死了……”
都开始说了,也省得再带回衙门问话,刘原便顺着追问:“父女都死了,谁给你钱?”
“这……”胡老汉垂着头,咬着干枯的唇,就是不肯说。
“别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吧?您老人家可小心着,万一收了什么谋财害命的黑心钱,这山荒成什么样了,保不准来个——”
“官爷官爷,我的亲祖宗,可别吓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胡老汉吓得左右脚都蹦了蹦,整个人都扒拉在刘原手臂上。
他说的,是杏花村的一个鳏夫。姓移,名字不知道是什么,自称老五,大家总是移老五移老五叫着。
移老五的妻子早早病死,他带着个女儿,脾气古怪不说,人也邋里邋遢,一年到头就没见那头发好好梳理过,靠着给官府验尸赚点小钱,勉强把女儿拉扯大了。好不容易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好日子没受用一天,就死了。
死了总要有人收尸吧,移家上下搜不出几个钱,还是有人托了口信给他,说是去收了,给二两银。
定金一两,已经由送信小童带来了。
经由他收的,多是什么腌臜货。能给几钱银子都是阔绰的。这二两银,就是上刀山,他也去。
想着怀里揣热的银子,胡老汉似乎忘了鬼,心又飘了起来:“官爷你还真别说,这移老五长得不怎样,他女儿那是真水灵,是我们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不是怕鬼吗?美人不会变鬼?不过,也是个美鬼,等下她来扒你的脚——”
“啊……”
森森山林又飙出阵阵惊吼声,连休憩的山鸟惊了,咕咕叫唤着。
刘原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人都死了,这人的嘴巴也不干净。怂胆!一句话就能将他吓死。
“官爷,是她要跟人私奔没成,还赖移老五阻了她,她连亲爹都能杀……”胡老汉的声又小了下去,缩着脑袋,左右探头看了看,“姑娘我跟你可没仇,你杀爹就杀爹,我帮你收了尸,你可不要杀我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行了,别念了……看看是哪个路口……”
上山的小路蜿蜒曲折,岔路不断,惊叫不绝,好不容易走到了西山的墓地。
乡野土地多,一般是由懂风水的老人看了,再决定埋在哪个山头。
移老五不是土生土长的杏花村人,这种外来的,没得选,一般都是埋在这儿。
再烂漫的春夜,配满地闪着银光的墓碑,阴暗处,像是有一股轻烟,缓缓升起,凉飕飕的。墓碑上有些是字体残破,辨不出名讳;有些歪歪倒了下去,也没人帮着扶起来;更有甚者,连个碑也没有。
就比如,新入土的移家父女。家里没剩几个钱,要不是有人给了银子请胡老汉收尸,还不知是什么样。
胡老汉嘴是碎了点,好歹是将父女葬一起了。
杏花村最近也没白事,就这两个堆起的新土包,又没钱立碑,也容易认。
胡老汉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刘原也懒得再管他,看大人蹲了下去,马上请示道:“大人,还挖吗?”
“挖?”
一听胡老汉又跳起,一个劲嘟囔道,“我是收尸的,不干掘坟的缺德事。”
蹲着的人拈起土包上的一点香灰,以指尖碾了碾,再一嗅,似有异香。
“你祭拜的?”
出言的,是应抒弘——石台县新上任的县官。而今已近子夜,他身上还穿着七品县官的官服,在荒山野岭里,不露一丝笑,不像人间县官,像是底下来的判官。
胡老汉马上甩了甩了头,“他给的钱,我帮着买了口棺材都不剩什么了……”
话音未落,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咚咚”声。
“啊——别扯我别扯我……”胡老汉又吓得蹦起了双脚。
因为,他说谎了。
收尸是二两银子,置办棺材的钱,另外给,也是二两银。但移家父女,只买了最便宜的薄皮棺材,足足省下了一两多。
“大……大人……”胡老汉蹦完,没瞧见坟包伸出鬼手,也心虚打着哆嗦,“你们听见了吗?鬼……鬼……在敲门?”
“咚咚……咚咚……”
胡老汉不说还罢了,一说这敲击声越发紧密急促,还保持着两个两个的韵律。
刘原也侧耳仔细听了听,应抒弘拈着香灰的手往下指了指,他当即明白,偏还要吓一吓胡老汉。
“别扭头了,门在脚下呢,你再跺脚,就开门上来了。”
“啊——”
胡老汉低头一看,黑乎乎的地面,在月色下诡谲不已。他再次尖叫出声,可惜这一回没呼喊完整,整个人又直直往后面倒了下去。
刘原吓他是真要吓他,不想反应这么大,扶了一把,顺手将人靠土包。
“大人,先挖哪个?”
应抒弘没应声,扫视着西山的墓园。方才的动静大,像是掩盖了什么。独有枝头惊醒的山鸟咕咕叫着,像是精怪喉管发出的声音。
地底下的“咚咚”声,停了片刻,随着主仆二人的沉默,又开始了有规律的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
应抒弘只给了个眼神,刘原当即便领会,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阁下是哪里英豪,在下今日将您老人家挖出来实属无心。若有冒犯,还请您老人家见谅一二。”
话是这么说,若不是夹着一二戏谑意味,倒也是诚心诚意。
像是求救的咚咚声,又停了。
刘原连铲了几下,也发现了这一异状,还没来得及回禀大人。
只听黑夜里掠过几声鹊鸣,似是群鸟别枝而过。
而后,也不知是从何处闪现的几名黑衣人,刘原刚提刀冲到应抒弘身边,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刘大人……”首领没拉下黑色面罩,却是拱手道,“自家人。”
“……”
这回上山,未免打草惊蛇,大人也只带了他一人。真要是出了事,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自家人?那是我急躁了……”刘原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又嬉皮笑脸的,“咱家的规矩大,总要有个身份?”
首领一甩手,只见银光闪过,什么东西飞驰而来,刘原抬手一接,借着月色去看上头的来处,指尖亦是摩挲辨认着令牌的真伪。
应抒弘背着月光而立,并未去看那令牌,反而是问了声:“这便是许我在石台县为所欲为?”
“属下受命而来,护大人安危,其余的……还要请刘大人多多费心了。贼人已退,告辞。”
话毕,他手一挥,跟着的三人又一同闪回夜幕中。
刘原持刀未动,手中更有那块闪着银光的牌子,“大人……这不是我们家的吧,连令牌都忘了?”
话未完,眼前又有微风拂过,方才那位蒙面黑衣人又闪回了,“刘大人,令牌。”
“……”
刘原握着没给,用刀鞘指着那两个土包,笑嘻嘻邀着人,“来都来了,一起挖个坟?”
“令牌。”
“……”
这一番没头没尾的闹剧,暂且搁在一旁。要紧的,还是将底下那个咚咚老怪挖出来。
刘原随身带的铲子不大,应抒弘转了一圈,也用刀鞘挖着土。
“大人你说他们也是怪,来都来了,帮着挖个坟,怎么了?要不是还有大人,我一人铲到三更天也铲不完啊……”
刘原的好处,一时也说不尽。坏处,于喜静之人而言,此时显而易见,呱噪如蝉。
应抒弘本也没想立刻开棺,故而没带衙门里的衙役来。光用护身的匕首,挖起来甚慢。
刘原再一使劲,只听噗嗤一声,刀刃霎时穿过了那口薄皮棺材。
停了有一会儿的咚咚声,又变成了呜呜声。
低哑急切。
“呜呜……啊啊……”
刘原舔舔嘴唇,啧了一声,“这是人发出的吧?怎么这么怪呢?”
“呜啊……”棺材里的咚咚老怪更急了,仿佛再不出声,生怕再来一刀,刺穿心脏。
既然薄皮棺材露了一角,刘原朝那儿多扒拉了几下,又一举用刀将棺材板撬开。
里头黑咕隆的,入眼是一双辨不出花样的绣花鞋,在清冷月色下,足尖似乎动了动。
“大人,这是移老五女儿的墓。”
刘原一鼓作气,猛地几番动作,将上头的土推了推,再将棺材板翘了个大洞,也跑去另外一头将土全部扒走。
这会儿,得了新鲜空气的人,只是大口大口喘息着。
“姑娘,你要是还活着就说句话……”
谁知里头是安安静静的。
“别真是个粽子吧,还借用了人家姑娘的身子?”刘原自言自语,又持刀拉好架势,“大人你退后几步,且让我来会会这个咚咚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