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13,也就是季绥,正漫步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远处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
腺体抑制器得到权限解除,被封闭的哨兵五感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他看到了夜空中有什么黑色物体在高速移动,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与呼吸声,还有军靴踩踏树枝发出的脆响。
他吸了吸鼻子,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登时窜入了他的鼻中,空气里还漂浮着似有似无的铁锈味。
强烈的第六感突然在脑中炸开。
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已经拉响了警报。
跑!
快跑!
千万别停!
他想要提醒跟在身后的兄弟们,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破空的锐响在耳边炸开的瞬间,季绥下意识躬身抱住脑袋。
强烈的冲击力将他撞飞了七八米,一路撞折了好几棵纤细的小树。
在他腾空的刹那,耀眼的火光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灼灼烈焰在他刚刚所在的位置上肆意燃烧,高温形成的巨口正吞噬着一切。
季绥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剧烈疼痛,双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
等到再醒来,他已经出现在哨所了。
有兄弟在边境巡逻时发现了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他,于是赶紧将他带回了哨所。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拼着一口气从沦陷区里逃回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他,季绥感觉到了一阵没顶的窒息感。
出发时一共十三人。
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
怎么,
又是这样。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将终端怒而砸向地面。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他活像一只陷于囚笼的野兽,满腔郁火困于胸腔不得宣泄。
横跨半个胸膛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撕裂。
疼痛撕扯着他的神经,看着成股成股涌出的鲜血,季绥没由来地感受到了清醒。
那种从未有过的清醒,伴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占据了他的所有思想。
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不能无动于衷。
季绥想,他的兄弟们还在看着他。
军用终端的质量非常好,即使在季绥盛怒的摔打之下,也还能勉强使用。
过人的视力让他只是轻轻一瞥,就看清了屏幕上来电的人名,季绥忽地平静下来。
像一只嗜血的野兽,耐心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季绥兀的勾起嘴角,诡异地笑了起来。
他走到墙角将终端捡起,冷静地接通了电话。
“喂——”
“怎么回事?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终端那边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声音。
季绥体内的暴虐因子跃跃欲试。
在他身后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只凶狼。凶狼微微张开巨口,腥气顺着它的嘴巴喷出,露出两侧尖锐的牙齿,隐约还能看见上面残留的丝丝缕缕的血迹。
狩猎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灰狼有些焦躁地围着季绥打转。
别急。
季绥摸了摸狼的脊背,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别急。
终于,他用尽自己毕生的力气,才不含任何感情、平静地说出了那句他蓄谋已久的话:
“现场的情况三句两句说不清楚,我这里有监听,你来开启精神链接吧——”
精神链接连通的瞬间,季绥的精神力铺天盖地袭卷了过去。
狩猎开始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后面的事情逐渐变得模糊,季绥记得自己好像听见了男人的哀求,先是是痛叫恐吓,然后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嘶嚎。
真悦耳。
真想再听一次。
季绥知道,这不是他平时的模样。
或者说,平日里他压抑的暴戾与残忍,如今都被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
他看到自己在精神图景里用残忍的手法杀了那个向导。
他看到现实世界的自己眼角染上了猩红,失去理智地四处打砸。
他的精神突然陷入了狂乱。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哨兵一旦陷入狂乱,除非被武力镇压,否则就会一直发疯,直到力竭而亡。
哨所里的其他人恐慌地想要制止他的行为,却无一例外被他打伤。
季绥感觉自己的灵魂正渐渐剥离躯体,此刻的他,正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自己被闯入哨所的武装人员强制注射大剂量镇定剂。
好累啊。
他大闹了一场,精神已经疲惫不堪,可是身体却还亢奋不已。
又是两针镇定剂,武装人员像是对待牲畜一样为季绥戴上了口枷。
腺体抑制器狠狠钉在他的脖子后面,强电流窜过他的四肢百骸,作为哨兵的体力优势霎时就被抹平了。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困意将他吞没。
季绥缓缓闭上了双眼。
后面的事情,变得断断续续。
他记得自己被吊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与之相伴的只有疼痛。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每天都有人打开他的脑子,去探索他掩藏在记忆深处的秘密。
那本该用于温柔安抚的精神丝,如今化作一道道利刃,狠狠将他的大脑切开。
好疼啊。
好疼啊。
好疼,好疼,好疼。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嘶吼。
本就久病不治的精神图景被人恶意摧残捣弄。那种痛感,像是有人砸碎他的脊柱,抽取里面的髓质,又像是有人将一根烧红的铁棒,插入他的大脑里反复搅动。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冷酷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血水淌进季绥的眼睛里,让他的眼前一片猩红。
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能像是个瞎子一样凭着直觉将头转向对方。
“弄死我……”他一字一顿地说,血水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
“……不然,迟早有一天,你也要像那个家伙一样,被我折磨而死。”
话音未落,那种让人痛不欲生的感觉再次袭来,季绥的身体剧烈抽搐,用于固定四肢的铁链发生猛烈撞击。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大概又过了很久。
季绥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反正他快要死了。
他好久都不曾梦到自己年幼的事情了。
他梦到自己藏在老家坍塌的房屋下,等待着父母来救他。
年幼的自己是那样彷徨无措,季绥看着那畏畏缩缩的自己,鲜少感觉到了新鲜感。
你爸妈不会过来的。
他不无恶意地对那个年幼的孩子说。
他们都死啦。
再不爬出来,你也要死啦。
房子就快要塌了,你马上就能和他们去做伴了。
但是幼年的自己显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依旧颤抖地躲在半倒塌的屋子里,嘴里念着父母,乞求有人来救救他。
不会有人的。
季绥想。
然后,废墟出口的光线突然一暗。
一只巨大的手掌伸了进来。
这是一只漂亮修长的手,也许还是白皙的,但是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季绥看不清皮肤本来的颜色。
他心里有些复杂,没想到临死前的走马灯居然还带着魔幻色彩。
那么大一只手,快赶上一个小孩大小。
这手掌的主人是从巨人国来的?
还没待他想出个所以然,那只巨手便用着无法抵挡的强大力量,拽着他的小腿将他硬生生从房子最里面拖了出去。
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可真粗暴。”季绥可有可无地埋怨对方,死到临头都不能让他体验一下被温柔对待的滋味。
他被巨手从废墟里掏了出来,一时间强光刺得他睁不开双眼。
那一刻,季绥与年幼的自己融为一体,躲在废墟三四天,眼睛许久没见到强光,此时正一抽一抽地痛着,生理性泪水爬满了他的脸。
突然,他感觉一块漆黑的软布从天而降,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将他完全罩住。
突如其来的温暖将他整个人砸得晕乎乎的。
黑布带着人体的余温,还有一股淡淡的、清冷好闻的气息。
那气息几乎将他全身都包裹起来。
季绥从没有感受过心里那样的平静温和。
仿佛心中一切的焦躁不安都被这春风般的气息拂去,比给他打三支镇定剂还好用。
季绥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仍止不住地嗅着这气息,恨不得将这块巨大的黑布拆骨入腹。
“别怕。”
头顶传来了一道冷淡低沉的声音,安慰的意味很是明显。
怕?
季绥奇怪地想,他怎么会怕?
习惯过着刀尖舔血生活的季绥,怎么会怕?
两只巨手再度伸过来,一只连同黑布将他举得老高,另一只手则狠狠揉弄他的头发。
随后那只手又放在了他的背上,从尾椎向上反复摩擦,把他本就许久未换的脏衣服撩得卡在胸前,露出半截肌肉紧实的小腹。
季绥一脸懵逼,但对方的动作仍在继续。
几次下来,季绥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舒张,毛都被捋顺了。
舒服,爽快。
爽的他恨不得把自己兽型的尾巴和耳朵也一同甩出来任由对方揉搓。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标准的撸狗动作,怎么就叫他这般舒心踏实。
好想碰触对方的手指。
季绥向来是个行动派,他这么想着,身体就已经做好准备,打算趁着那只巨手再次伸来时,把自己的手贴过去趁机碰瓷摸两下。
刚伸出右手,季绥突然愣住了。他像是没看过自己的手一般稀奇地将两只手都举在眼前。
那端枪向来稳得一批的双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等到他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重新站在了黑暗之中。
废墟、巨手、黑布……通通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梦醒了,又剩下他自己了。
季绥反而更适应此时的感受。
他独自一人,朝着一个方向,溜溜达达走着。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面前突然迸射出了万丈光芒。
光芒过去,远处一堆模糊杂乱的东西骤然放大,在他的面前来回晃动。
这是什么东西?
季绥用力眨了眨眼,感觉眼前杂乱的线条正在逐渐重合。
只见闻易几人正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大脸往他面前挤,活像是这辈子没见过他的模样。
一边挤,一边哭。
“……我打扰到你们哭丧了?”
季绥张开嘴,才惊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像是啃了千年老树皮。
“队长!队长!你可终于醒了!”
闻易嗷的一声扑到了季绥身上,疼得季绥差点一脚把他蹬下去。
“呜呜呜……你再不醒来我都怀疑你挂了……”闻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指挥官结束精神链接,扔下一句让我看着你就没影了……我还以为他在骗我……呜呜呜……”
季绥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拼着一身伤把闻易掀翻了下去。
然后,他才听明白闻易口中的话。
“又有新的指挥官来了?”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是啊……你还没听过他的声音吧?”
闻易傻傻地说:
“还怪好听的,一点都不蛮横,就是有点冷漠。”
不。
季绥摇着头。
他在梦里,已经听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