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星眠虽然是第一次来到14区,但其实对这儿还算了解——托江鎏陈晨的福。
江鎏自不必说,她和夏星眠的关系摆在那儿,只要有机会联系,她总得花大把的时间竹筒倒豆子一样痛斥下层区的积弊和姜瑜笙的不作为;陈晨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情绪激动起来似乎是真想劫持艘军舰去把那些尸位素餐的混蛋都杀了。
她们几个想互相联系并不方便,但也并不是完全没办法,天长日久,夏星眠好像一早就对14区有了些概念。
比如北城郊的小贩们基本干的都是招摇撞骗的活儿,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过会在这里卖货的人也都有点子道德底线——骗人不害人。
吃了他们卖的东西有没有效果那铁定没有,但绝对不会吃死人。
在资源匮乏到有些人杀了人恨不能连骨头都敲碎咽下去的14区,这些人简直算得上“高尚”。
再比如她知道,每天正午时分,执法小队1小队会来这里巡逻,风雨无阻。
从理性角度思考,搅进缉毒这件事对她绝没有好处,可这里实在太吵,吵到她认为她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参与进来仅仅是为了快点离开。
夏星眠边想边四下张望,打眼一看,发现祁安竟坐在远处一个小摊后。
她头上戴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斗笠,脸上罩着个闪着银光的半遮面面具。
依夏星眠来看,编织斗笠和银色金属面具实在称不上相衬,更别提她身上穿着一件蓝绿色的毛绒大衣;但她又总觉得祁安身上带着特有的一点“傻气”,这点傻气让看上去有些滑稽的祁安变得可爱了几分。
太糟糕了,她怎么什么时候看见祁安都会觉得这小孩儿真可爱?
夏星眠收回目光,笃定自己最近大抵是母爱泛滥了。
周边的叫卖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夏星眠走近了点,看着祁安懒洋洋的样子躺在破旧的摇椅上,边上还歪歪扭扭挂着张招牌——盲人算命,不准不要钱。
她在心里笑祁安该把边上戴着圆形墨镜数钱的人的墨镜也薅来,这才算是装得像样。
但夏星眠没上前,她相信祁安一定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不过,实在太慢了。
今天被人利用在这里缉毒,明天是不是该整顿市场秩序了?
是好人好事,夏星眠很承认,可这些事有人想做,单单她没兴趣。
就在一天之前,安果还笃信自己一定是下层区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普通人。
拿着政府发下来的死工资,交完房租水电之后口袋里的钱大概也只够她填饱肚子。要说以前说不定还能稍微攒下来一点,幻想幻想有朝一日能大胆辞职从此在家退休养老,现在加了一条小狗,不省吃俭用她都觉得自己会饿死在家。
可怎么偏偏是她这个平凡人遇到了这么不平凡的事?
安果没有什么济世的宏愿,哪怕曾经有过,也早就在日复一日看着眼前的混乱和自己的无能为力中被消磨殆尽了。她只是每天打卡上下班,在该巡逻的时候带队巡逻,日常能做的最大的事就是尽力帮助些比她更孱弱的人不受欺负。
她的脑袋转得飞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能让五个身怀凶器体格魁梧的人跟了她三条街。
想不到。
好在身后的人也没有想到她已经发现了他们。
手枪并不是她走正规渠道申请的,而是由于之前出了有心有怨怼的流浪者到她家门口砸门的事,她自己悄悄买的。平时上班,她不会带着。如今看来,早先察觉不对时她就该提高警惕,丢掉饭碗总比丢掉性命好点。
安果不想她自己的事牵涉到旁人,所以像往常一样让跟自己出来的几个队员都回去了,她自己则尽量保持正常,走一样的路线去最后一个巡逻地点。
其实她知道,就算那些人不走,也不会在跟着自己的人想要行凶时站出来帮她。事不关己明哲保身,这是14区的生存法则,可她还是会担心,万一他们不走,那些人要杀人灭口怎么办?
她握紧拳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反正在人数差距不大时,自己身边就算多五个人也未必有用;倒不如事事如常,一会儿到了人多的北城郊再想办法,说不定还能利用地形甩掉那些人。
冷风一阵阵吹过,地下的落叶旋转飞扬,像是舞蹈般绕着紧张的执法员脚边打转;身旁的大树同样被风吹动,摇晃的树枝哗哗作响,似是想为落叶的舞步伴奏。
可安果今天没有驻足发现美的心情。
她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克制,冷静,观察上。
有一个好消息是,她这样做是有意义的。当她假装跟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撞时,用余光看去,刚才那些人似乎并没有靠近她的意思。
这让她安心了许多。
甚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她终于走出坪林路,远远看见北城郊偏西面的那栋被掀掉了一半房顶的楼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涌动的人潮给了安果更多底气。北城郊这里能称之为“路”的地方,几乎全是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走出来的。她经常来这里,知道很多小路,只要他们不熟悉地形,就一定不可能追上她。
但这种稍稍的安定感很快让她想到了其他问题——难道要一辈子这样提心吊胆吗?
在14区期待执法局为自己主持公道,这件事的可能性跟在港口等飞机一样;更何况,她自己就是负责这个片区的小队长……
安果努力调整自己的肢体,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但同时她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她穿在制服里的背心已经完全被冷汗沁湿,潮湿的汗水又遇到顺着她脖子钻进衣服的冷风,她冷得有点想发抖。
好像当她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并且看到了其中一个人状若无意般双手插兜盯着街边的路牌,衣摆处被手腕撑开的地方却隐约可见匕首柄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带她的老师会让她少管闲事,每天只需打卡上下班就行了。
“在这里,法律是一纸空文,秩序是荒诞的笑柄。”
那个枯瘦干瘪的小老头说过的话在安果脑袋里一遍遍回放,她不自觉想要伸手去摸执法腰带上的警棍。
“安果,原来你在这儿。”
手还没伸过去,脑子里翻涌的疯狂念头被一句连名带姓的轻呼声兜头浇灭。安果侧过身,看到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漂亮女人。
第一眼:哇!她好漂亮!
第二眼:哇!她戴金丝边眼镜怎么这么有气质!
第三眼……靠北,她是通缉令上的那个女人?!
安果只觉得自己本来就混乱的脑壳要死机了,她还没想好是先问她是需要帮助吗还是先问她为什么认识自己或者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站在她侧面的女人就先动了。
女人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伸手虚虚握住她手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见女人微垂下头,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抱歉冒犯了,不过,您身后的人刚才好像实在着急了。”
安果一怔,想转身去看,可是女人并没有把圈着她手腕的手松开的意思。
“你怎么会知道有人跟着我?”
她好像质疑得太过明显,面前的女人将手松开,转而搭在她制服肩章处,将头垂得更低。安果现在甚至觉得,她的动作不像是要说话,倒很像在倾听什么。
“尾巴走了一个,应该是去向雇佣他们的人汇报了。至于我,现在帮你,我有利可图。”
明明这人并没有凑到安果耳边说话,可她还是觉得自己耳根发痒。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还刻意压低了音量,说出的话轻得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消散似的,她得仔细听才能听清。
“我为什么相信你?”
“您不信我也没关系,”女人突然收回手直起身,还是带着那样的笑向她颔首,“刚才多有冒犯,非常抱歉。现在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您也暂时安全了,我想,我们两清了。”
安果又一怔,转身去看,果然,前面她发觉的那几个人都不见了。
“你为什么……”
夏星眠看着安果惊愕又戒备的样子,心里想着自己难道吓到她了吗?
可也只是做样子搭了下她的手腕和肩膀,甚至都没挨上。
还是因为不相信有人会帮她?这倒是了,可自己也说的够清楚,有利可图。
想到这儿,夏星眠到底没有直接转身离开:“我有利可图,至于图什么,请原谅我不能坦诚相告。不过,我看得出您一直很紧张,想来,您已经清楚自己卷入了大麻烦。注意安全。”
说完这些,夏星眠确定自己完全解释清楚了,于是,她自顾自冲安果又笑了笑,说了句“告辞”转身离开了。
她已经有办法确认自己心里的想法了。
随便找了个方向向前走,夏星眠在心里梳理着自己的疑惑和已经能确认的线索。等再回过神来,她面前又出现了“盲人算命”的招牌。
摇椅上躺着刚才数钱的假盲人,他用斗笠盖住自己整张脸,晃晃悠悠抖着腿,动作看上去滑稽好笑。
祁安已经离开了。
夏星眠唇边的弧度悄然变了。
她又回头找了找,发现安果还皱着眉站在原地;往远处想想,林霖还躺着没醒;以及,那封奇怪的,将林浅溪支走了的邮件。
她的确不大喜欢人类,但这次的事情,牵涉到的无辜人,未免太多了些。
说起来,刚才大概是因为祁安的缘故,她甚至都没怎么考虑,就完全相信了安果不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事。
说到祁安……
夏星眠依然身处沸反盈天的闹市,可不知怎么,刚想到祁安,她忽的又感到她的世界好像完全静下来了。
在这一刻,她好似只能听见自己一下下的心跳。
只是这心跳声并不是规律的,而是时快时慢,时有时无的。
她好像获得了完全的宁静,又好像被这鼓点般的声音闹得无所适从。
她在原地站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这是怎么了?
夏星眠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言衿躲清静的地方走去。
突发事故甚至有点搅乱了她的思绪,以致于她没有看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带着鸭舌帽的邋遢男人,手里的蒲扇始终对着她。